你怎么就这么童话?
活脱脱的白雪公主她后妈
——致万紫妈妈
(万紫)
我才发现我妈有时挺关心我的,只是她的反射弧比较长,半个月了,她才发现我一挥手干掉一万美金。今天她回家很早,主动找我聊天,千言万语一个“钱”字,应付这种质询,我还真没什么作战经验。我妈是一个没有金钱观念的傻财主,她拼命工作,为的是自我实现,而钱只是她玩命工作的附加产物。她也从不限制我花钱,她有愧于我,把金钱当作母爱的补偿,我越挥霍她越舒坦。
我奇怪这次花钱怎么整出这么大动静?暗暗一算,如果以月开销计算地话,应该没破纪录。赶上我生她气时,天天以复仇的心态,马不停蹄地战斗在各大商场,很容易上万。而这俩月我没什么花钱的心情,解决温饱之外没有多余开销,就半个月前为大周整了个大手笔。我说:“俩月花一万美金,没有很过分吧?以前一月一万也没见你上纲上线啊。”
我妈说: “那是因为你以前一个月三十天都在忙着花钱。”这一次,她不理解的是我好几十天艰苦朴素,怎么突然在一天之间干掉这么多。
原来是嫌我花得太集中了。要是她的狗腿安东勤勉一点,给我绘制个月开销波形图,这个月的走势肯定特惊悚,我妈看了搞不好心电图都依葫芦画瓢了,本来好好跳着,突然一蹿,然后就平了。
我妈说她就想知道三十万卢布干什么用了,能一次性花掉三十万肯定不是买小东西、寻小乐子,关键是这钱花了却没见着东西,她怕我被人讹诈,或是染上坏习惯。她说得平淡,心里肯定琢磨不出什么好,“坏习惯”可不就是指的吸毒吗?俄罗斯现在流行这个,媒体争先恐后地报道青少年吸毒问题,炒得沸沸扬扬。
即便是惹是生非的少年犯,也可以有孝心一片不是?何况我从来就是个孝顺孩子,我怕她胡思乱想伤身体,安慰她说:“你还真是多虑了。再说那玩意儿能花几个钱啊?现在俄罗斯海洛因的价格比白酒还便宜。”
我的安慰没起到任何镇定效果,反而像给我妈打了一针鸡血,她顿时声如洪钟:“你怎么知道价格!”
这话问得真新鲜,现在俄罗斯的年轻人,有几个对毒品一无所知的?只是各人获得情报的途径不同,而我对毒品的了解,则要归功于我妈亲手制造的系列原因。首先我被她送进新闻系,整天痛苦地阅读严肃新闻;而后,她那家号称俄罗斯最有良心的媒体刚好做了一个专题报道,为俄罗斯毒品泛滥和青年人健康堪忧的问题,狠狠地鞠了一把忧国忧民的热泪。
我说:“还不是因为你。”
“什么意思?”我妈的表情复杂极了,愤怒、疑惑、急于听我解释、又惧怕听到不祥的答案。我看着这张生动的脸,很满意,与她平日里黑桃Q似的扑克脸相比,现在这神态有人情味多了。
我说:“没什么意思,你别管了。”我可不想告诉她我看过她旗下的报纸,让她误会我对她的生意感兴趣。
我妈:“我怎么不管?你到底拿那些钱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实情我不能透露,情急下也编不出漂亮的谎话,打算混过去,“你是大企业家,要有大企业家的气魄,咋这抠门呢?再说了,你是多优雅的贵妇啊,为几个小钱斤斤计较,多不体面,多不……”
我妈火了,打断我:“几个小钱?外面多少穷人吃不上饭,你说这种混帐话。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魔鬼,你就是个魔鬼。”
魔鬼?在东正教文化的语言体系里这是多么可怖的咒骂。我不知道这个刺耳的词,是她精心挑选来咒骂我,还是无意间脱口而出。我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借着掀桌子砸罐子表达我的情绪。她也许从来就觉得我是被派来折磨她的魔鬼,我出生让她和母亲反目,让她丢了工作,她的青春她的才华都埋葬在了北京胡同破落的四合院里。回到莫斯科,我不体贴她的辛苦,我惹是生非,我激怒她,顶撞她,我是她人生的障碍,我蛊惑她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她从来就觉得我是魔鬼,所以厌恶我,躲开我。
“魔鬼”一词脱口而出,我妈自己也呆了,见我情绪激动,她一时慌神,但旋即恢复了家长做派,她这次是真的怒了,铁了心对我实施制裁。她冻结了我的卡,没收了我的奔奔,说是要我体验平民的辛苦。
平民的辛苦?好像谁稀罕富人的舒适一样?没什么比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冰冷的大屋子里更辛苦了。你若觉得这是纨绔子弟不知满足、无病呻吟,那你一个人住在皇宫去试试,你会快乐吗?
早就想离开这座古墓派根据地似的冰冷房子了,可是这房子里装着我的家。独守空房的晚上,这里静得可怕,窗户是一个怪异的银幕,无休止地上演着另一个世界的默剧。银幕上印着瘦骨嶙峋的树影,像从那个世界伸来的手,黑夜中的一切生灵,尽在它们掌握。雪花飘过时鬼影绰绰,像无数的灵魂幽幽地注视我,无论我睁眼闭眼,都不得不终夜与它们对视。在无数个神经衰弱的夜晚,我意志坚定地留守在这古墓之中,从未想过要弃它而去,因为这座房子装着我的家。如今家不要我了,我还守着这空房子做什么?
我打了一个大包裹,收拾好了我的琴,电脑,还有侍寝的大毛绒熊,我要彻底搬去主楼宿舍,再也不要回来。临出门时犯愁了,这么多东西怎么扛着挤地铁啊。叫出租车,太贵,两天的生活费就没了,账户解冻之前,我必须做一个精明的吝啬鬼。我打了电话给吴奕,让他开车来我家接我。虽然原谅了他的欺骗,但我总是忍不住要折磨他,不是因为我小气,而是在维护社会的公序良俗,要是造孽的人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了,那这世界马上就会被孽债挤爆。吴奕也自知理亏,所以有求必应。落实了交通工具,我旋即决定再多带一床厚被子和一个微波炉,我这次要长驻宿舍,厚被子准备过冬,微波炉可以热点剩饭剩菜,节约伙食费。
吴奕来了,看见我堆成小山的行李,大惊:“你想跟我私奔啊?”
我都懒得理他,真要私奔,我就找个开火箭的一起奔月,一辆吉普能逃得出我们想逃离的世界吗?
路上吴奕引吭高歌:“带着你的妹妹,带着你的钱财,赶着那马车来。”
什么男人啊,又要姐姐又要妹妹还要钱要车。
宿舍的小卧室大约十平米。站在房间角落,则整个世界尽在眼底;站在房间正中,则一切物品伸手即得。我这个人,内心对未知充满恐惧,躯体对劳动充满厌恶,巴掌大的小房间简直是个梦想天堂,让我觉得安稳踏实且方便舒适。宿舍暖气充足,拉上窗帘,隔离户外的皑皑白雪,穿着背心短裤躺床上午睡,会有炎炎盛夏的错觉。可是睡梦中,干燥的空气会偷偷地抽干我身体的水分,每觉醒来都口干舌燥,皮肤绷得快要裂开。这温度急躁地催我衰老,也催促食物变质,害我每天都在丢弃农民伯伯辛苦耕种的粮食,愧疚不已。我想,为了我的青春容颜,我需要一个加湿器,为了农民伯伯,我需要一个冰箱。
第二天,我起个大早,去商场买了单门小冰箱和加湿器。叫车运回来,摆好,四肢已经筋疲力尽,但灵魂亢奋,逼迫我拖着疲乏的身子去超市买蔬菜水果饮料面包香肠牛奶……我要把我的小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呆在主楼吃了几天食堂,有如嚼蜡,看到超市琳琅满目的商品,我这个欢喜啊。葡萄晶莹剔透,小黄瓜顶花带刺,镶着各种水果和坚果的奶油蛋糕一字排开……我的味蕾全部苏醒,跃跃欲试。我挥舞着两只爪子,稀里呼噜全部扫进小推车。结帐出来,我才意识到奔奔被没收了,我这一大车东西怎么搬回去呢?在商场战斗一天,我的钱包已经阵亡,剩下几张小面值钞票,打的回去的车费都不够。我又想起欠了孽债的吴奕,于是打电话叫他来接我。吴奕的改过态度良好,无怨无悔地奉献时间和汽油,一路上还嬉皮笑脸,卖弄风骚。他帮我把大包小包搬回宿舍,一见我的高档冰箱,顿时笑脸一翻,发飙了:“小姐,你穷得都坐不起车了,还买这个?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川剧绝活变脸?这小脸变得忒快了。
我纠正他:“你这不是逻辑混乱吗?是先买了这个,后穷得坐不起车的。”
吴奕:“你倒是思路清晰啊?有脑子的人会这么花钱吗?”
我忒委屈:“可是不买冰箱,宿舍就无法储存食物,我从家里搬来的微波炉就无用武之地了,多浪费。”
吴奕崩溃了:“主楼经常有人低价转让旧冰箱,你知不知道?”
我心想旧的怎么用?但懒得继续和他争辩,毕竟我给他添了麻烦,他找碴有理。
吴奕继续婆婆妈妈,挺干练一帅哥竟流露出我姥姥的神韵,他说:“你都被经济制裁了,每一分钱都要有计划,你看你现在就剩一冰箱瓜瓜果果和兜里几十卢布了,看你冰箱吃空了怎么过。”
他这么一说,生存危机感开始在我心里滋长发芽。
吴奕突然挤出个酸得倒牙的谄笑,说:“冰箱空了,就由哥哥来照顾你吧。”
我把他轰出去,暗暗发誓,看我吃不垮你!
坐吃冰箱空,眼看弹尽粮绝了,我决定开源节流,开源的方法暂时无解,节流的方法就是找吴奕蹭吃、蹭喝、蹭交通,把自己的生活开销降到最低点。一到饭点,我就准时出现在吴奕面前,我册封吴奕为“酒肉朋友”,要求他在饭桌上表现出伟大友谊。吃好饭,我再去他冰箱挑几个水灵灵的水果,做到营养均衡。
吴奕满不在乎地被我揩油,我这才发现他经济实力了得,别看他整天无所事事,到处溜达着拍照,原来随便一张照片卖给杂志社,都能换来白花花的银子。可气的是,他曾经拿我卖过钱,新闻系墙上挂的那张十月革命游行的照片价值不菲。
但他的便宜可不好占,这天我酒足饭饱准备摆驾回宫,吴奕拦住我,递过来一本《普京治下的俄罗斯》,这是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写的书,一个俄罗斯家喻户晓的女记者,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
吴奕说:“这本书太好了,可是我对俄罗斯文化和历史了解不深,读着有些吃力。看不懂的地方,我都圈下来了。你帮我整理个笔记吧。”
我冷冷地说:“我讨厌她。”
吴奕有些诧异:“为什么?她是最好的记者。”
我说:“她好不好与我无关,她批判普京,我没法喜欢她。” 她写的这本书是激烈的反普京著作,把当今俄罗斯的局势描述得暗无天日,并将其定义为“普京版苏联”。
吴奕变通着诱导我说:“那你可以带着批判的眼光读嘛,总之读完后做好笔记就行。”
我说:“我批判她干什么?批评普京是她的自由,谁也不能阻止。我反对她说的每一个字,但是我坚决捍卫她胡说八道的权利。”
吴奕惊得合不上嘴:“万紫,你竟然在和我讲道理,而且真的很有道理。”
他的赞扬让我浑身不自在。什么潜台词啊?我以前从来不讲道理吗?
为了逃避那个倒霉的女记者,我不得不舍弃吴奕家的免费食物,眼看要断炊了,我妈的助理安东突然送来五千卢布,说是我妈发给我的一月生活费,另外他又私人赞助了我一万卢布。
我说:“我不会写收据,不会还给你,也不会因为这点钱在我妈面前吹捧你。你给我就算喂白眼狼了,你考虑清楚。”
安东说不求回报,只求我身体健康、生活舒适,完全是出于对我的爱护,绝无私心。
我欣然接受,心想:假惺惺的模样真倒胃口,收你一万怕是得拿五千出来买胃药呢。
搬进主楼之后特别多梦,梦境绮丽迷离,引人入胜。无聊的夜晚,我会早早上床闭上眼睛,等待邂逅形形色色的梦中人和经历大大小小奇遇。
今晚,我已经开始畅游梦境,吴奕跑来敲门,我抱怨他打搅了我的美梦。吴奕说:“主楼已经存在五十多年了,你算算你这张床有多少人躺过?有多少人托梦给你?”
吴奕走后,我开始疑神疑鬼,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一些诡异怪诞的梦魇,诚惶诚恐不敢入睡,琢磨着要赶紧买张新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