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清关就是清清白白,按照正规的国际贸易流程报关报税。黑色清关就是你说的走私。灰色清关介于黑白之间,贵国有一个极具俄罗斯特色的服务行业,叫做‘清关公司’,他们得到海关允许,为货主提供运输和清关捆绑在一起的‘一站式’服务,典型的做法是‘包机包税’:发货人向清关公司交一坨钱,其中包括货物的进口关税,空运公司是将整个飞机的货物作为一体向海关报关并交纳关税的,可是这样就造成单个收货人无法从海关或者空运公司处得到进口报关文件和缴税单据。当税务人员上门检查时,货主无法提供任何凭证,货物就成了‘走私货’。我们的货就是因为这个被查封了。”
“那怎么办?”我觉得他们很冤枉。
“没法办,废了。”大周丧气地说。
“你跟的什么老板啊,办事怎么这么糊涂?白道不走走灰道,惹出这么多麻烦事。”
“白道可比灰道凶险多了。所有人都走灰道,不光是中国商人,还有土耳其、韩国、西班牙、意大利。如果你全额纳税,那等于是将市场拱手让给其他竞争对手了。而且俄罗斯官员根本就不希望你走白道,因为按正规流程他们无法雁过拔毛。于是他们把白色清关的时间拖得很长,造成货物积压、资金周转时间长,这不是要商人的命吗?所以都逼得大家非走灰色清关不可。唉,总之在中俄贸易中,华商是利润率最小、风险性最大的,肥了那些海关的蛀虫和所谓的清关公司。”
“太无耻了,我们普京一定会惩治他们的。”
大周说:“得了吧,他老人家每次清剿‘灰色清关’之时,损失最大的就都是华商。他一猛子把海关官员都大换血,看起来好像净化血液了,实际上是把喂饱的鸭子赶走,新换来一群等着饱餐一顿的饿鸭子。”
我长叹一声,为大周,也为政府。
大周也跟着叹气:“俄方的订单快到交货的时间了,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交不出货,失去信誉的话,我们的生意就死啦!我们老板急需再调一批货来俄罗斯,可是这次损失挺大的,资金周转不过来,所以让我们几个入股。”
“一万美金入股?太少了吧?”常听我妈的生意经,我多少还是有点常识。
大周连忙说:“其实是要五万的,我想办法解决了一些,就差一万了。”
“你们老板损失那么大,搞不好就快玩儿完了,你现在入股风险太大了。”
“赌一把啦,我不想再做被人盘剥的打工仔了,这是我的机会。”
“我听你那意思,‘灰色清关’就是为了让官员勒索你们而存在的,那好像使点钱能把货捞出来?”我觉得大周的赌注太大了,既然他信得过我,我也要对他负责,于是我主动大包大揽,“如果帮你把货捞出来呢?风险小多了。你去跟老板谈,说你有能力把货捞出来,让他给你些实惠。”
大周苦着脸说:“已经努力过了,捞不出来的。”
我拍胸脯保证:“我想办法。”
“听说下周就拍卖了,我们哪有时间去疏通关系?”
“总要试一试啊,我两天内给你答复,不行的话,你们再补货也不迟,两天都等不了?”
大周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回到家后,我马上给我妈打电话,请她帮我疏通政府关系,我一直厌恶她的社交圈,觉得肮脏虚伪,此时却不得不低头。
我妈冷漠地说:“专注学业,少管闲事。”
“他是我的朋友。”我重重地强调朋友两个字。
“这种朋友趁早断交,那不是你该接触的阶层。”
我不得不耍浑了:“不行,他救过我的命,没有他我早死了。”
我妈一惊:“怎么回事?”
我调出一个刻薄的强调,说:“你从来就不关心我,你连我差点死了都不知道。全都是因为你,有人在生日会上往我头上扔酒瓶子!”
我妈焦急地追问细节。我不耐烦地说:“你不是很忙吗?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总之这个忙我帮定了,你不帮我,我就……”
我妈没有耐心听我说完,抢过话去:“你要怎么样?退学是不是?你能不能换点花样?”
虽然她早已摸透我的路数,但对这一杀手锏还是毫无招架之力,如我所料,她很快妥协了,说:“我很忙,没时间帮忙你办,我告诉你方法,你自己处理,能不能成,全看你自己的能力了。灰色清关,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贿赂,尽管这在俄罗斯是公开的秘密,但行贿不是件简单的事。”
我欢天喜地地给大周打电话:“我知道怎么办了,要行贿,送礼,让你老板准备好钱吧。”
大周小声嘟哝着:“老板不认为捞得出来,他不想浪费这个钱和时间了。”
我愤怒:“这是做大生意的人吗?”
大周随即说:“那不如我自己做,让老板好好领教下我的能力,你先借我点钱,事成之后我让老板还你。”
我想了想,说:“也行。”
大周急切地说:“那你准备好钱,我过来找你。”
我说:“这事还是我去办吧,你办不好的,俄罗斯人的礼可不好送,你必须明白他们的心思,我去吧。你告诉我是什么货,查封的编号,我马上去。”
大周支支吾吾:“哦,我再问问老板,搞清楚再给你电话吧。”
在俄罗斯行贿,找对部门找对人很容易,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方式极可能把事情搞砸。俄罗斯人对于贿赂爱恨交织,一方面他们薪金微薄,忍不住要依赖贿赂来提高收入;而另一方面俄罗斯人又秉承即使贫穷也要保持骄傲的价值观,受贿如同嗟来之食般令人羞愤;另外在东正教文化的熏陶下,俄罗斯人认为金钱是罪恶的,会妨碍灵魂的永生,所以他们获取了财富,最后又会把财富捐赠到慈善事业,以此奉献上帝。总之,给俄罗斯人塞一坨钱很不容易,要摸准他们的口味,再用甜言蜜语包装一颗对味的糖衣炮弹,瞅准时机一炮击中要害,乱了一步就会导致他们消化不良,认为你侮辱了他的人格,或者亵渎了他的灵魂。
晚上,大周来找我,说那批货已经被拍卖了,捞不出来了,还是想借钱入股。事不宜迟,请求我马上取钱给他。
“不是说还等两天才拍卖吗?你们老板这么没谱,你还跟他合伙?你傻呀?这钱我不借。”我毫不委婉地拒绝了,心想大周咋会这么憨厚,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万紫,我跟你说实话吧,”他闪躲着我的目光,别开脸去不停地吸烟,最后他一扔烟头,说,“其实,我是欠了赌债,急着要钱,如果你不愿意帮我,也没关系。”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他不是戒了,而是换了一家赌场。我说:“你他妈的混蛋,懒得管你。”接着扭头就走,我怕自己忍不住会把他胖揍一顿。
大周没有追上来,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摇尾乞怜。
但是晚上大周又打电话来了:“万紫,借我八千好吗?我跟家里要钱了,但是他们只能给我凑两千美金,我再没别的办法了,帮帮我。”
我说:“呵,够能耐啊你,在家诓父母,出门骗朋友。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我关了手机,拔了电话线,不知如何是好,要不要告诉克拉拉和魏何呢?
上次开会批评大周时,我真的低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我们四个,犯错误跟吃饭一样平常,我当时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觉得是逮着个大周无力还口的机会,凑热闹数落他几句,过一把诲人不倦的瘾。没想到现在出了大乱子。最让我伤心的是大周对我们的疏远和欺骗,我试图说服自己大周不是发自肺腑地要骗我,却把自己绕得晕头转向,一团乱麻。我想随便找个原谅他的理由,却找不到。
在生活中遇到棘手的事,我总是拖一天是一天,让时间去解决一切。可是这次时间非但不能为我解决问题,反而使我身心憔悴,每天入夜,我躺在床上,闭上眼就是大周躁郁的脸,感觉他伸了爪子挠我的心脏。一万美金真不是小数目,哪家赌场没有黑社会背景?我真担心这是生死攸关的救命钱。
我到赌场等克拉拉下班,然后一起去楼上吃面,到结帐时,我一拍大腿,说:“钱包忘在车里了,能不能赊帐?”
克拉拉很夸张地飞我一记白眼:“老板是你姘头吗?还赊帐呢?我请!”
我佯装诧异:“不能赊?这跟楼下不一个管理模式啊?”
克拉拉答道:“上上下下一概不得赊欠。”
我不解地问:“那赌场不能赊,怎么会有人欠赌债呢?”
“有人混在赌场里放高利贷。”克拉拉顺口回答,一面招呼服务员买单。
高利贷?我一哆嗦,眼前浮现出黑社会大街小巷追杀大周的惨烈画面,赶紧问:“欠了钱会被追杀吗?”
克拉拉狐疑地盯着我:“怎么回事?你怪怪的。出什么事了?”
“没啥没啥。”我给她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显示自己清澈见底。然后又作忧国忧民状,严肃地说,“新闻系布置作业让就某社会问题写一个通讯,你看赌博问题这么严重,现在已经是咱们国家的毒瘤了,据说很多刑事犯罪案都跟赌博有关,我觉得这个话题又有眼球爆点又有现实意义。你说,我就写一个人欠了一万美金被追杀,亡命天涯,怎样?”
克拉拉很怀疑我的专业水准:“你编新闻啊?你照着这路子走,当不了记者还能成作家。不过,你好歹多编几万,编像点啊。一万小数目啦,不至于被追杀,拖久了利滚利有点可能。”
我说这点情报也不够我交作业啊,你再多说点详细点。其实我已经得到了我要的答案。既然一万美金不至于被追杀,就让大周再着急两天吧,得点教训。
我想让大周的事变成秘密。魏何虽然包容一切,但他是个完美主义者,或许不能接受欺骗和陋习。而如果克拉拉知道这件事,会质疑大周的本质,永远不会爱上他了。大周已经为我毁容了,我万万不可在他坎坷的情路上再增设障碍。其实我最担心的是,这件事会在我们之间划开一道裂缝,即便最后糊平了,也再回不去从前那么纯粹的友谊。
我连续好几天梦到大周了,梦里大周被胁迫拍了裸照,四处张贴。我被惊醒,哑然失笑,诧异自己在梦里怎会那般失魂落魄?大周五大三粗,裸照有何艺术价值或娱乐价值?如果真有没品味的人逼他裸了,还不辞辛苦漫天发行,那真是苍天有眼,我们的乐队就有出路了,沾大周艳照门的光提高点知名度,有望提前完成“浮出水面”五年计划。
我再睡,却梦见腥风血雨,他横死街头。醒来时一身冷汗,我喘着粗气对自己说:“这剧情太离谱了,梦是反的,梦是反的,这是给他增福增寿。”却惴惴不安再也不能入睡。
这一天又折腾到半夜,我还是无法酝酿好适合睡觉的情绪,为了防止大周再次潜进梦里骚扰我,我主动给他打了电话。大周像抓住救命稻草,低声下气说尽好话。铁汉大周变得卑躬屈膝,我心底涌出一阵酸楚,当即决定要帮他买单,让他停止践踏自己的尊严。利滚利,滚到我钱包负荷不起时,他怕是真的得亡命天涯了。
我说:“放心吧,我帮你。只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迷上赌博呢?”
大周:“为了钱呗。”
我不理解:“你不是贪财的人啊,认识这么久了,我了解你的。”
大周怅然道:“你也看到了吧?克拉拉最近添了很多名牌,她傍上款了。而我呢?这么多年了,我掏心掏肺,她假装看不见,为什么?就是因为我连一件像样的生日礼物都买不起。为了她,我需要钱。”
我说:“你不该这么说她。感情的事很复杂。”
大周有些激动:“你们就知道指责我,永远都是。现在问题严重的是克拉拉!”
“大周,我懂,可是钱解决不了感情的问题,赌博也解决不了钱的问题。”
大周自嘲:“我可笑吧?知道自己在做蠢事,却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上流、很高雅、很诗意……哎,你觉得我像普希金吗?”
我被他气笑了:“你个大市场练摊的,还知道普希金?”
大周说:“我退学之前,是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的。”
普希金的故事,在俄罗斯妇孺皆知,他娶了俄罗斯第一美女做老婆,这位美女流连于上流社会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她珠光宝气,尽享奢华,让普希金负债累累。普希金是个著名的赌博爱好者,其名号在赌博界也如雷贯耳,不亚于他作为诗人的知名度,但他仅是赌徒而已,并非赌神,所有的稿酬都流失于牌桌,甚至输掉《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手稿。我想普希金应该是生性嗜赌,而大周却坚定地认为伟大的诗人是在糟糕的爱情中昏了头,因为爱得疯狂而盲目,才糊涂到想用这个愚蠢的方法致富,供养他那个挥金如土的美人。
明明荒唐得令人发指的事,大周却能把他和历史名人的私生活扯到一起,并将赌博动机描绘得凄楚动人、可歌可泣,我很无奈,却不得不承认他很有创意。我说:“靠,原来你赌钱是为了搞行为艺术啊?”我跟他开玩笑,证明我真的不生他的气了。
第二天,我帮他买了单,帐户上突然减少三十万卢布,对视觉和心理都有不小的冲击力。这种感觉让我想起小时候,从小猪存钱罐里取出一个大钢蹦,花掉的瞬间会心跳紊乱。这几年,我很少留意白花花的银子是怎么在我指缝间溜走的。
我给大周说:“中国有句成语叫‘亡羊补牢’,是吧? ”其余我就没说什么了,如果接连几日不得安睡、提心吊胆、打拱作揖、求爷爷告奶奶的狗日子都不能使人开窍,大道理又有什么用呢?
大周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说会还钱给我的。我确实希望他能记着这笔债,能提醒他踏踏实实,断了博彩致富的念想。至于是否还,何时还,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