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谜就这样解开了,终于明白万紫父亲为何思念故乡,却不能归去,他曾经说的那一笔偿不清的债,应该是对前妻和大女儿的亏欠吧。可是这么说来,他的故事与“贪污”无关?可是万紫曾亲口告诉我他们是靠侵吞国有资产发财致富的。
万紫的故事还在继续:“我们刚到莫斯科时,爸爸自然是没有工作的,母亲也因为这次重大过错被安排了闲职,我们清贫,却很快乐。爸爸总是温柔而亲切,可能是因为失去太多,而对我们格外珍惜。也可能是因为太过悲伤,所以要努力使自己快乐。总之那时我们感情很好。后来,苏联解体了,体制更替了,我那铁腕的姥姥和几位大佬大手一挥,把掌管的国有资产揽进了自己的腰包,他们建立了自己的传媒王国,妈妈被姥姥定为接班人,悉心培养,妈妈的事业平步青云,和我们相处的日子越来越少。她事业成功刺激到爸爸了吗?还是她的疲惫和严肃的表情暴力,拉开了我们的距离?他们开始无休止地争吵,直到爸爸再次逃离,在彼得堡定居。”
原来“侵吞国有资产”是指的这个,我静静地听着,强迫自己不要提问,扮演一个本分的树洞。
“爸爸离家出走,妈妈工作繁忙,我只能与退休在家的姥姥做伴,我们感情最深。可是我现在只能偷偷来给姥姥扫墓,因为我妈不允许我来,她认为我杀了姥姥。”说到这里,她开始哽咽,“姥姥快要去世的时候,病情很重,不可能好转了,她不能进食不能说话不能行动,浑身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借此维系生命。我每次看到,都毛骨悚然,就像管子插在自己身上一样,通向我的肺、我的胃、我的静脉、我的肠道……我说,不要让姥姥这样痛苦地活着,拔掉那些管子,让她离开吧。我的这个念头把我妈吓坏了,为此她打过我,骂我忤逆不孝,打我时她也默默流泪,她懂得姥姥的痛苦,但她没有作出决定的勇气。我每天求她,她终于签字放弃治疗。第二天她就后悔了,但是姥姥已经离开了……好了,我讲完了。”万紫长长地呼了口气,故作轻松地揶揄我说:“让你失望了,我不是贪官的女儿。”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脸涨得绯红。
万紫低头咯咯笑起来,为噎到我倍感得意。接着她埋着头,摆弄着毛毯的流苏,喃喃道:“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你以后不会再找我了,是吗?”
“你的故事太长,听得我都瞌睡了,剧情断断续续,为了再听一遍,我会天天找你。”我说着无赖的玩笑话,掩饰尴尬。
“你还阴魂不散了。” 万紫撇着嘴斜瞄我一眼,以示嫌恶,她这个鬼脸做得诚意十足,仿佛我们之间又变得亲密无间了,我忍不住对她说:“我有一个问题。”
万紫嗔怪道:“讲这么清楚了,你还有问题?”
我说:“你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原谅了我?”
“谁说我原谅你了?”万紫眼睛一睖,可转瞬间她又幽幽地说,“没打算原谅你的。可是下午时,你说这里危险,你要留下来陪我。我心软了。”
回到莫斯科,我急不可耐地给韦铭电话,说:“有结果了。他们不是。”
韦铭难以置信:“不是?可那些恐吓信怎么解释呢?”
我说:“那天晚上万紫她父亲一定是听到我打电话了,认定我非善类。他告诫女儿与我疏远,因为我交友动机不纯,怕万紫受到伤害吧。可能他为了阻止我接近万紫,寄了恐吓信。”
韦铭夸张地喊起来:“这也太疯狂了。”
我说:“现在仔细想想,那些恐吓信也只是虚张声势,吓吓我们而已,我们确实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啊。”
“好吧,”韦铭不得不承认那些凶残的恐吓都是纸老虎。
“白忙一场。”我苦笑,但心底却有那么一丝欢愉,庆幸这是一场白忙。
韦铭安慰说:“加拿大那边的调查也快出结果了,估计很快可以发稿。鬼,总会被揪出来的。”
我找出那本调查笔记,翻到最后一页,用红笔重重地写下结语:“乌龙一场!”,下面的好几页都印下了深深的痕迹。
一切都解开了,一切都放下了。却偏偏有一个问题搅得我心绪不宁,使我持续保持架在乡村别墅火炉上干烧的焦灼状态。我反复告诫自己:“冲动是魔鬼,要淡定,不要一时糊涂闹了笑话。”最终却还是没能把持住,给克拉拉打了电话,问:“万紫有对象了?”
“她告诉你的?”克拉拉很意外。
我以前都会精心设计问题,以便问得巧妙,可是这最需要巧妙的一次,我却唐突发问了。我有些后悔问这个蠢问题,但蠢都蠢了,只能继续蠢下去,我说:“据说是一个成熟男人,很帅,强壮,睿智,坚韧,专注。”我竟把万紫使用的那一串褒义词,一个不落地记住了。
“哦,是有这么一位。”克拉拉回答很虚很飘渺。
“那为什么他们总不在一起?他不在莫斯科?”
“他很忙,”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他是彼得堡人。”
得到印证,我有些沮丧。
克拉拉问:“万紫原谅你了?”
“是。”
“你真的很有手段,”她的语气有些讥讽,“你自己这么能耐,当初真不该找我帮忙。你为什么要找我帮忙呢?”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问句,正思索着如何回答,克拉拉却挂了电话,原来这真的不是一个问句,至少不是在问我,可能是在问苍天吧。
再两天就是复活节了。
我在阿尔巴特街看到一颗仿制的法贝热皇家复活节彩蛋。这是一只女孩子会爱不释手的小东西,狭长的绿叶间伸出黄金花梗,茎端盛开着珍珠、钻石和红宝石制成的朵朵百合,在四株百合簇拥下半透明的粉红珐琅蛋身端稳地坐在其中,黄金的花梗和星星点点的花朵紧紧将它拥抱,若将其中一朵花轻轻旋转,便出现了沙皇和他两个女儿的微型肖像。
我将它买下,想要送给万紫。已确认万紫名花有主,我还不由自主地想要给她春风般的关怀,我越发肯定这种感情与荷尔蒙无关,是超越儿女情长的伟大情谊,是对她的原谅表示感激。
我把彩蛋送给万紫,万紫的反应让我怀疑她的心理年龄已经七老八十了,我这个纯男人拿着这只彩蛋时还心花怒放爱不释手呢,她一个小姑娘竟然如此冷静,她说:这颗蛋不错,大有来头,仿1898年的“幽谷百合”,当时尼古拉二世和妻子厌倦了满是阴谋的政治生活,他们更珍惜家庭幸福,追求简单的快乐。法贝热通过观察他们的生活细节,用家庭中值得纪念的欢乐时刻作题材,制作复活节彩蛋,给沙皇一家带来惊喜和愉悦。法贝热发现,春天时皇后喜欢让房间里布满鲜花,而她最爱的鲜花是幽谷百合,最爱的颜色是粉红。于是,法贝热为皇后精心设计了这个幽谷百合彩蛋。
文盲万紫作讲解时蹦豆子般跳出一连串书面语,且条理清晰、抑扬顿挫,好像克里姆林宫的讲解员上身。我惊叹:“这么内行?”
万紫:“因为这一款我已经有了。”
我有点失落,说:“哦,那我自己留着玩。”
万紫却拽着彩蛋不撒手,批评我没诚意,真是难侍候。
回头想起万紫绘声绘色讲解的那段“幽谷百合”铸蛋史,我总觉得有点拧巴,怎么说尼古拉二世夫妇厌倦政治,向往简单快乐的生活呢?据我所知,这个尼老二可没少折腾。
尼古拉二世我熟得很,俄罗斯的末代皇帝,在中国中学生世界史教材列举的众多大坏蛋里,他是个坏分子典型,外号“血腥的尼古拉”。他镇压中国义和团,占领中国东北,和日本争朝鲜争满洲,在彼得堡街头屠杀工人,带领俄国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最后连死都死得极具政治色彩,被伟大的列宁同志灭门并毁尸灭迹。以前我总觉得中国末代皇帝委屈,解放后回自家紫禁城转转还得买门票。可是和尼古拉二世全家相比,溥仪能从封建帝王平安转型为劳动人民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关于尼古拉二世的问题,万紫长叹一声:“唉,谁没有个无可奈何啊。”
愤青万紫在纠缠不清的历史问题上说了这么句不痛不痒的话,倒是显得非常无可奈何。我突然觉得尼古拉二世是个有趣的人物,因为他干的那些熊事儿足以让极端爱国主义者万紫精神分裂,她的一个祖国对另一个祖国发动了残酷的侵略战争,她怎么掂量两个祖国的利益,怎么抒发她强烈的爱恨情仇啊。算不清糊涂账,她只能怪自己投错胎,以致无法立场分明。
侵略战争是很奇妙的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则是侵略时讴歌侵略,被侵略时唾骂侵略。我们恨俄国侵略东北,却为忽必烈侵略俄国拍手叫好;俄罗斯人恨蒙古奴役他们二百四十年,翻身之后却又得了他们蒙古主子的真传,积极从事侵略活动。民族衰弱时国人振振有词地声讨沙文主义,强盛时大家又摇身一变自己成了沙文主义者。而侵略战争发生在别人身上呢?我们虚情假意地同情被侵略的,发自肺腑地崇拜侵略别人的。历史上的大英雄凯撒、亚历山大、拿破仑、成吉思汗……哪个不是借着侵略战争扬名于世?
万紫小心翼翼捧着彩蛋,好像它是一颗生鸡蛋,稍不留神,就会壳碎黄散。她仰着头看我,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巴几下,浓密的睫毛像雨刷一样把眸子扫得清澈明亮,她快活地说:“跟我一起过复活节吧。”
复活节是东正教国家最盛大的节日,其重大意义远在圣诞节之上,在他们看来死而复生比诞生更值得庆祝。万紫再怎么跟她母亲闹脾气,在这合家欢庆的佳节,也得老实待在家里等待耶稣复活不是?我虽然很想插足,却不好意思插这一足,在她重新接纳我之后,我在她面前变得做作,总想要展示自己彬彬有礼、善良体贴的一面。
我说:“你们全家庆祝,我去不太合适吧。”
万紫:“你不过来我找谁庆祝去?”
我忍不住问:“你妈妈呢?”
万紫:“她是干媒体的,越到这种时候越忙,根本不着家。你,必须陪我过复活节。”
我笑她的霸道:“为什么?”
万紫说:“面对我,你是有罪的,你承认吗?”
我承认。
万紫:“我将在耶稣复活之日彻底原谅你,过了复活节,我考虑跟你交个朋友。”
万紫把理由讲得这么神圣。于是我扭捏地,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万紫的邀请。
复活节前夜,我和万紫约在教堂门口见面,路上塞车厉害,等我赶到时,环视教堂周围,不见万紫,我松了口气,还好没有迟到。这时只见教堂门口一个包三角头巾的村姑冲我使劲招手,她手里拎着一个藤篮,想必是要向我兜售彩蛋吧。我别开脸不敢看她,怕一旦眼神交错,不好意思拒买。托万紫的福,我家已经彩蛋泛滥了。这时村姑冲我大喊:“你眼瞎啦?”我一惊,扭头细看,这村姑竟是万紫。在俄罗斯,男人进教堂要脱帽,女人则要包头巾,这是对神明的尊敬。万紫这身打扮很合礼仪,头戴纱巾不露一根发丝,身着及脚踝的长裙,拎着一篮彩蛋和圆柱面包,上面铺着碎花棉布,乡土气息如此浓厚,我能认出她才奇怪呢。
我们进了教堂,将篮子里的面包和彩蛋放在祭台上,让神父诵经和洒圣水。东正教堂里没有座椅,参加礼拜的人整个过程都要站立,复活节的礼拜持续了一个通宵,对陌生宗教文化的好奇心支撑着我强打精神度过了漫长的一夜。不知道万紫是靠什么支撑着,竟能如此有耐性地听了一夜经文。虔诚?我很难把这个词和女混混联系起来。
东正教是庄严华丽、气宇轩昂的,教堂四壁圣徒画像顶天而立,祭台上摆着精致华贵的祭器。主教身材魁梧,头戴圆顶帽,身穿银白神袍,胸挂圣像,手持权杖。我本来带了一个卡片相机,企图偷拍祭祀场面,可当主教神圣庄严的目光扫过我藏身的角落,我不由自主地端庄起来,并自觉地掐掉了偷拍欲念的小苗头,我不由惊叹神的力量,竟感化我于瞬间。
零点的钟声响起,刹那间教堂内灯火骤亮,好像上帝突然降临,这时响起了浑厚高亢的颂经声,整个俄罗斯欢呼起来:“复活了!复活了!”耶稣复活了,俄罗斯也复活了,经过了七周的斋戒,复活节之日举国上下又恢复了欢歌笑语,家家都备有丰盛的美食,俄罗斯人见面都要互吻三次道祝福,并交换彩蛋。万紫问我:“你信基督吗?”
这个问题不好答,说信是撒谎,说不信又不合时宜,我只能绕着弯回答说:“我信仰马克思。”
万紫被这个古怪的答案搞得一愣神,然后说:“哦,那就不吻了,咱握个手吧,祝你幸福,同志。”
散发着朦胧暧昧情愫的亲吻祝福就这样变成握手致意了,我恨不得立马扎进教堂受洗追随基督,可是一想,我为了这丁点诱惑去洗礼,基督恐怕高兴不起来吧,我追随他,竟不是为了他浩瀚无边的爱,而是为了美女的三个吻。
神父把面饼和葡萄酒分发下来,这是圣餐,吃了会得到幸福。《新约圣经》说,耶稣被捕前的最后一次晚餐上将饼和酒分给众门徒,并向他们祝福。耶稣说:“饼是我身体,酒是我的血,我的身体和血是为赎世人的罪而献出的。”由此,圣餐礼为纪念耶稣而来。作为酒肉朋友,习惯了万紫豪饮的气魄,看她现在抿着一小杯酒扮文雅,我还真不适应,催着她一口干了。万紫说:“无知!这是圣血,知道有多珍贵吗?也就咱东正教的教徒可以领用。要是天主教,领用圣血那是神职人员的特权,教徒只能领块饼。”
“是圣体,不是饼。”我提醒她。
“哦对,圣体。”万紫赶紧改口,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架。
我环望四周,大家都毕恭毕敬地吃着圣餐,洋溢着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