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紫看我一眼,说:“高级点的别墅都有土耳其浴房,里面有蒸汽间和冷水池,不用光着屁股冲出来跳河。”
一听不用跳河,我兴致大减,叹息这些有钱人引以为傲的高品质生活,反倒把鲜活生动的民俗变得枯燥无味。
确定没有暴力事件后,警报解除了,万紫却并未借口赶我离开。
天色渐渐变暗,我们去了她家的别墅。万紫家的别墅是传统的俄罗斯木制建筑,但和乡村最常见的松木无钉农舍相比,这幢房子虽然传统,却无力代表当地田园建筑的典型性,它更适合出现在一个庄园,或者是俄罗斯新贵的别墅村,而不是在这里和真正的农舍站在一起。这房子刻意打扮出一副高傲而孤僻的样子,和别的房子们格格不入,像极了万紫。她家这别墅白壁绿顶,两层,屋檐和窗棂上有精致的俄式雕花,入口处有一段楼梯,通向宽敞的露台,露台围着白色拼花栅栏。上次来时正是夏日,我们在这里享受阳光,如今冬日,这个三面通透的露台显得很多余,你不会想在这里停留,而是要匆匆穿过,进去室内。
万紫找到几瓶伏特加和一些柴火,是他们在这里开摇滚聚会时剩下的。俄罗斯的早春,仍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季节,我们在壁炉里生起火,这是我第一次采用如此原始的取暖方式。
迎着火焰而坐,脸很烫,眼很干,背很凉。万紫从楼上抱来两床羊毛毯,樟脑味已经浸在毛毯的纹理之间,和羊毛的味道融在一起,看来是收纳了很久,无人使用。
我裹上羊毛毯子,还是脊梁里浸着寒气,于是很自觉地满上一大杯伏特加,期望这杯烧刀子能在我的胃里燃烧,帮我由内而外地暖和起来。我这才明白俄罗斯人为何称伏特加为“生命之水”,烈酒之于这个寒冷国度的意义,果然可以上升到生命的高度。
万紫很挑剔,抱怨没有下酒菜。
“你看拿我下酒怎么样?”我撩开毯子,微露香肩,眼神迷离。我壮着胆子用这个玩笑试探她,看她对我的接受程度。
万紫喷了,这口酒喷得细致均匀,疾速有力,以这喷射技法,要是离壁炉近点,借了星星之火,就能上演一场完美的川剧吐火秀。这一刻,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拘无束。我以前很喜欢跟万紫开这种玩笑,但凡沾点荤腥,她就敏感得跟张衡地动仪一样,屡试不爽。但“地动仪”不可常测,一怕伤了万紫的敏感性,二怕伤了我的形象。在这一轮测试中,她还是反应灵敏,我庆幸她没有变成坚冰。
下酒菜确实重要,喝寡酒易醉,这种天气要是喝高了昏睡过去,只怕真的一睡不起,只剩一具寒尸。在俄罗斯的冬天,酗酒是比吸毒更典型的自杀方式。我说:“不如我们讲故事,这个下酒很好。”我忍不住觉得自己很阴险,到这个时候还在变着花样刺探隐私。
我猜她会拒绝我,谁知她犹豫一下,竟豪气万丈地说:“不如真心话大冒险!”十分彪悍,一脸玩不死你的豪情壮志。
剪刀石头布,我输了。我决不可能选择真心话——无尽头的长夜,无处逃循的郊外,我怕她问我新闻调查的事,问得我无地自容,这似乎比任何“大冒险”都更危险,我有些胆怯。
我说:“我选大冒险。”
万紫眼里闪出一道贼光,我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她的要求实惠却歹毒,她用命令的口吻说:“毯子给我用。”
这鬼天气交出毛毯,这不是大冒险,这是不折不扣的杀人游戏。我寻思着这句话可以有另一种执行方式,遂牵着毛毯,敞开怀抱,说:“好,你可以进来,但是不能拿走。”
万紫伸出魔爪扒掉我的毛毯,狠狠地撂下一句话:“小样,还轮到你定规矩了?”
我眼睁睁地看她把两条羊毛毯堆在身上,浑圆臃肿如中年地主婆,脸上挂着剥削阶级特有的,蕴涵了满足、怜悯、嘲讽等丰富内涵的肮脏的笑容,我对“周扒皮”三字的理解顿时深刻了。第二轮,人一仇富,必定斗志高昂,我心怀打土豪分毛毯的革命信念,在剪刀石头布的博弈中大胜,成功地夺回了毛毯,万紫刚适应好两条毛毯的奢侈享受,现在重新均了贫富,反倒觉得冷了,她藏在毯子里缩成一团,甚至不愿抽出一只手来剪刀石头布,于是我们商定轮流做东,好好“招待”对方。
两轮下来,经验告诉我们:真心话丢脸,大冒险丢命。生命诚可贵,我俩都决定豁出脸来,遂轮流提问,只玩真心话。
万紫问:“你为什么要来俄罗斯?”
为什么来俄罗斯?出人意料的问题,她竟然没有问我为什么调查她,为什么跟踪她,我已经准备好一套完美的答案,一个看似坦诚实则狡辩的答案,她却没有问。
万紫催我,我答:“因为美女吧。”
这么敷衍的答案竟然轻易过关。万紫说:“好了,该你问我了。”
我问:“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调查你呢?”
万紫:“我不想知道。”
她的答案让我羞愧,我准备了一套完美的说辞,自鸣得意,结果她毫不关心。以万紫的极端个性,在揭开我的伪装之后,理应与我绝交了,现在她愿意搭理我,算是原谅我了吧?以前看她为一幅画、一件礼物、一个生日莫名动怒,花样百出地折磨自己的父母,我一直觉得她矫情,现在才发现其实她最洒脱。想要原谅一个人,就不追问、不纠缠,过去的就过去,这么轻易地原谅我了。那样对她父母,想必是历史遗留问题太多太严重吧。突然间,那个令我纠结的雏菊式的选择题也有了答案,新闻报道和朋友不可兼得,我决定要朋友。那么那些烦人的问题,都散去吧。
我说:“该你了。”
万紫想了想,说:“你为什么学新闻?”
我答:“喜欢新闻。”
万紫嗯了一声,表示了解。这样的答案就过关了,万紫盯着我,等我提问。
我说:“我真的没有可问的。”
万紫说:“你不是急于调查我吗?怎么把问题递到你嘴边,反到不问了?”
她的反应很奇怪,我放弃提问,不再探她隐私,不调查,不报道,她本应该窃喜啊,怎么反倒急了。仔细品味她向我提的问题,典型的没话找话,我似乎明白了其中的蹊跷,但考虑到万紫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又觉得这种题型符合她的风格。不管怎样,我决定赌一把,大胆判断当前情势。
我说:“你并不想了解我什么,你提的这些问题都是在敷衍我。你想倾诉,但你又胆怯了,于是想要借着游戏借着酒胆一吐为快,我却什么也不问,你很着急,憋得慌。”
万紫愣住了,辩解:“我没有敷衍你。”
我逼问:“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什么念新闻吗?”
万紫泄气了:“……好吧,好吧。”
在我的两段式推论中,她辩解的是第一段,泄气承认的也是第一段。以万紫彪悍的个性和呈负数的EQ,她的常规反应该是不说话,却用会说话的眼睛挑衅:“老子敷衍你又如何?”。而现在她仓惶自卫,虽把防卫重点放在“敷衍”,实际是要掩护“倾诉”。她今夜确有倾诉欲望,被我言中。
万紫涨红了脸,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那我换个问题。你为什么不问我?我真的想知道,你必须回答。”
既然在报导和朋友间,我选择了后者,那我就不能再问了,如果我逼她承认自己父亲是外逃贪污犯,逼她交待如何杀了亲姥姥,那我也失去这个朋友了。可是我不能回答说:我珍惜你这个朋友。这个答案太不爷们儿了,我犹豫着要怎么回答,既不违反“真心话”的规则,又不至于把自己交待了。我说:我害怕真心话这个游戏,不是很多人都怕这个吗?
万紫:“都是怕回答,哪有人怕提问的?”
我:“你不能连续问我两个问题,该我问你了。”
“那你问啊!”她已经知道我害怕提问,挑衅地看着我。
以为我跟她似的一根筋啊?我是会打弯的。你希望我问的,我还偏不问,就让你憋着。我有自己想问,并可以问的。我说:“我帅吗?”提这个问题时,我紧紧地盯着她的脸,观察她生动的表情秀这次会不会花样翻新。
万紫被呛到了,半天才哽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
我说:“没到你提问呢。”
万紫:“我真的担心你喜欢我,我已经有对象了。”
我有些意外,有些小酸楚,我对自己说你接近她是为了调查,你对她没有儿女情长的牵挂,但是打完这支强心针,我更酸了,她的这个答案真的让我很介意。
我问:“什么人?”
万紫:“成熟男人,很帅,强壮,睿智,坚韧,专注。”
我说:“好吧,把你所知道的褒义词都用上了,真是个好男人。”
万紫得意地说:“是吧?你死心吧。”
我说:“我的结论是,你这样一个幼稚、任性、营养不良、惹是生非的女混混,根本就配不上人家,趁早算了,跟我凑合凑合得了。”
万紫飞来一记白眼,说:“滚蛋!发育好了吗你,就想学大人谈恋爱。”
我上下打量她,说:“比你发育得好一点。”
我和万紫凑合与否,最终成了一个让人面红耳赤的午夜话题,不过不是因为香艳,而是我俩纠结在没完没了地自我标榜和互相挖苦中,吵得面红耳赤。我很开心,她能和我斗嘴,表示真的原谅我了。
酒精生效,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又不知什么时候,我醒来,发现万紫一动不动望着炉膛里的火焰发呆,若不是事先知道她是个活物,你都会纳闷一尊蜡像放在炉火前烤怎么没有化掉?刚才诋毁我时,她还生龙活虎,现在木讷呆滞,似乎涌上很多心事。
我望着她被炉火镶上金边的侧影,轻轻地说:“如果真的很想倾诉,我就帮你听一下吧,免得你半夜跑到森林讲给树听。”
万紫说:“你醒了?”
我嗯了一声。
万紫说:“你想听哪一段,我爸、我妈、还是我姥姥?”
我说:“其实我哪一段都不想听。”
当她无条件原谅我时,我也暗下决心无条件结束调查,如果她现在说出所有故事,我担心自己会写成新闻稿,我怀疑我的自制力。
万紫已经自顾自地讲起来了:“有一个老太太,苏联时期著名的女记者,普利策新闻奖获得者,于塔斯社任要职。当时塔斯社需要派一个年轻记者长期驻中国采访,可是无人愿意前往,因为那时中国和苏联没有恢复外交,驻中国记者很辛苦,老太太只能委任了自己的女儿。年轻姑娘带着对母亲的怨恨,到了中国。中国人对苏联心怀芥蒂,她的工作很难开展。不久后她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外交官,他关心她,给她帮助,苏联姑娘坠入爱河,苏联老太太闻讯,极力反对,一为当时中苏关系不稳定,二为男人已有妻女。但苏联姑娘疯狂且执着地追求那个中国男人,男人终于被她俘虏了,他们偷偷地恋爱,不久有了孩子。两人惊慌失措,想去医院把孩子还给上帝,远在苏联的老太太却又反对了,她是虔诚的教徒,不允许人工流产,老太太对生命的重视胜过了政治上的利益权衡。孩子出世了,活生生的孩子让他们的恋情无处可藏,证据确凿。在那个年代的中国,这是很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何况还是涉外出轨,搞不好是和俄罗斯间谍私通。男人因此被革除公职,而他的妻女也无法原谅他感情的背叛,离他而去。男人一夜间一无所有,备受非议,濒临崩溃时,他和苏联女人带着小女儿来到莫斯科,那是一场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