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问了?
安静得我心都慌了
——致吴奕
(吴奕)
买了那朵雏菊胸针,我就像被下了咒,强迫症一样反复地念“发稿,不发稿……”。一闲下来,脑程序里那个死循环语句就开始运行,停不下来,我不敢一个人呆着,只能往人多的地方凑。这天在教室门口和同学聊天,竟然碰到万紫,看来她受的打击不小,行为反常,都跑来上课了。我叫住她,想向她道歉,她不理。我绕到她面前挡住去路,她抬起脸,狠狠地注视我,她带了副黑边框的眼镜挡住半张脸,化了浓妆,但很潦草,她每次不喜欢自己的时候,就会涂上这张面具。我一把抓住了她,却只是傻傻地擒住,不知怎么开口。她狠狠地踢我一脚,逃也似地跑出了新闻系大门,对她来说,逃学本来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她到院子里开了车,扬长而去,我也赶紧开了车紧追其后,一路朝着城外开去。突然手机响了,是万紫,我刚接起来,便听见响彻车厢的一声怒吼:“你有病吧,跟着我干什么?”
“我有话和你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冷冷地说,不等我回话,便兀自挂了电话。她那辆奶黄色的小车加快了速度,灵活地在车流里钻来钻去,车子小就是灵巧,我不得不连闯几个红灯,不然就跟丢了。
我跟着她出了城,上了乡村公路,我记得这条路通向她家别墅。道路两边是茂密的森林,路边有一些墓地,因为所有墓碑前都摆满了绢花,格外醒目。俄罗斯复活节前三周左右的时间,好比中国的清明节,俄罗斯人会带着即将发芽的树枝或绢花去为亲人扫墓。前些日子,市场上突然出现很多出售绢花的小贩,这几日已渐渐稀少。我不熟悉俄罗斯的节气,但根据市场经济的规律,想必扫墓的日子已经过去。为了做一个好记者,我开始刻意培养自己的推理能力。今天跑来实地考察,果然推证无误,所有墓碑都被拜祭过了。
马上就到她家的别墅了,万紫突然在岔路口一拐,把车停在了森林边的一处墓地,坐到一座墓碑前面。已经错过了俄罗斯之清明,她现在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也停好车跟了上去,她瞥我一眼:“你还真的跟来了?好优秀的狗仔队员。你不怕中了我的埋伏,我杀了你灭口,扔在森林里?”
幼稚,我不搭理她。
“这是俄罗斯,每个冬天都有无数酒鬼稀里糊涂地冻死在路上。没有人会怀疑你怎么死的,”她证明着这个阴谋的可行性,接着自爆作案动机,“意外死亡的人,尸体是不能运回中国的,没有俄罗斯国籍的人,是不能在俄罗斯下葬的。所以啊,我想你会被警察扔进乱葬岗,或者烧掉,把骨灰撒进河里喂鱼。你编排我的那些故事发表了吗?不知道那点稿费够不够把你的遗物快递回中国。”
我都快被她恐吓笑了,夸奖她:“你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故事家。”
“谁跟你编故事?”她被我的调侃激怒了,指着墓碑,恶狠狠地说,“她就是我杀的,多杀一个不多。”
“这是谁?”
“我姥姥。”她冷漠地说。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姑娘说胡话,也不能在逝者坟前这么胡说八道吧。我听克拉拉提过万紫姥姥,乃是治世女能臣、乱世女枭雄。可是这片墓地十分简陋,与万紫姥姥的豪杰身份极不匹配,我想象中,她应该在豪华公墓中有一套顶级豪华的雅座,或是在一个山灵水秀、人迹罕至的宝地,独霸一方风水。而她却在这里,虽然此处风景绝好,可她却和乡下的农夫农妇睡在一起。
“她怎么在这里?”我觉得这太不合理,难道真的是非正常死亡?或者贪官亲属必须假装清贫,哪怕去世之后?
万紫并不回答,这个耸人听闻的悬疑故事只开了一个头,接着她就缄口不言了。作为新闻系的好学生,这对我是多大的折磨啊。
万紫看看我,露出怪异的笑:“你很想听这个故事是吧?这样的故事让你很兴奋吧?可以让你的新闻稿跌宕起伏、妙趣横生。”
我说:“不是的,调查的事,真的对不起。”
万紫别过脸去,用沉默拒绝我的道歉。她呆呆地蹲在那里,看似凝望着碑文,但目光的聚点已经散开,泄成迷蒙的一片,神思早已在光阴中逆流回航。我知道她在心情沉重地追忆似水年华,脑海里一定混乱无序地叠现着我想要了解的故事。但她不说,我便不能问。
我不愿打搅她,于是自己开始四处溜达,我已经来过两次了,清晰地记得这里的地形,这是森林与田园的交界,一条小河将田园划成两半,河对岸是金色洋葱头的教堂,河这边是别墅村,有许多木屋,万紫家的别墅也坐落其中。俄罗斯人几乎都在郊外有一处私人住宅,苏联时期,市政府为每个干部职工提供0.06公顷的土地供建别墅用,建造别墅的地区多由国家划定,人们习惯上把这些地方称为别墅村。夏天,每逢周末, 俄罗斯人都来别墅度假,在别墅的园地里种菜,既为放松身心,又为弥补城市供应的不足。夏天一过,这里便恢复宁静,别墅主人只是偶尔来看看。上一次,万紫、克拉拉和我坐在田野间的沙发上欣赏这道风景时,还是生机勃勃的夏季,来俄罗斯这么多年,四处采风拍摄,我见过芬兰湾宏伟壮丽的彼得夏宫,摩尔曼斯克奇幻神秘的极昼极夜,东西伯利亚大海般浩瀚绮丽的贝加尔湖……万紫家门前的这幅田园小品只是俄罗斯最寻常的景色,却是我记忆中最动人的风景画。现在是冬天,一切又变换了模样,银装素裹,别有风味。
我正回味着,只听见一阵凄厉的惨叫,我循声望去,暮色中,不远处的木屋里一个浑身冒着白烟的裸男夺门而出,一面奔跑一面叫喊,他冲出院子,跌进屋前的雪堆中,打了两个滚,哀号着在雪地里挣扎,扑腾起一片雪花。待他站起来,身上的白烟已经褪去,背上惊现零乱的鲜红的鞭痕。
这是什么情况?深知俄罗斯治安不好,但我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暴行。接下来会怎样?他会裸奔过来向我求救?歹徒会挥舞着凶器追杀出来?我好奇剧情将如何发展,却没有被卷入火爆剧情的思想准备,也缺乏加入剧情的勇气,于是赶紧冲回墓地找到万紫,要带她逃走。
走到半路,我又想多了,我想到万紫说要把我带到森林灭口,说她杀了自己的亲姥姥,多杀一个不多……从调查开始,我出车祸,被泼油漆,持续接到恐吓信,我恐惧过,但竭力表现出“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风骨,可现在在这荒郊野外,恐怖事件真真切切在我眼前上演,我真的害怕了,第一次觉得恐惧如此真实。我不该去找万紫,她才是最恐怖的角色,俨然一个杀人狂。正想着,一抬头,万紫正站在我面前,我连退两步,吓出一身冷汗。
“怎么了?”她问。
“没,没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你脸都绿了。”
“可能是太冷了。”
“真的没事?”
四周静得可怕,我四下看看,刚才那人竟然不见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若不是屋前雪堆上留有凌乱的痕迹,我都怀疑自己生了幻觉。
“觉得冷,你早点回去吧。”她竟说出一句体贴话来,但语气冰冷。
“你呢?”
“我今天住这。”
我脑子又乱了,我理应赶紧逃离,可是刚才那个惨叫的人,到底是谁?现在危险的是我,还是我们俩?如果我逃走了,她会不会有危险?如果我不逃走……
逃,不逃?自从我买了那朵银制雏菊,我就不停地陷入诸如此类的两难选择,像被下了咒。
“你也走吧,这里不安全。清明节,阴森恐怖的。”我选择了逃,并劝万紫一起逃。
万紫嘲讽地笑:“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说:“有暴力事件,我刚才碰巧看到。”
万紫狐疑地看看我,说:“在哪?”
我往前面一指。可是那人早就走了,只剩一片祥和的雪景。
万紫说:“在哪呀?我只看到和谐新农村!”
我急了:“那人被打得那叫一个惨啊,有个成语叫遍体鳞伤,你懂吗?”
万紫还是不信,说:“神经病。你是被内心的恶鬼纠缠,出幻觉了。赶紧滚蛋。”
寒夜,乡下,荒弃已久的别墅,附近刚发生了神秘的暴力事件,她坚持要独自在此过夜?
我坚决反对:“不行,这地方不是人呆的。”
万紫顿时提高分贝:“这是我的家,怎么不是人呆的?你家才不是人呆的呢!”
她一犯轴,我也急了:“有歹徒!知道吗?你嫌命太长啊?”
万紫狗脾气又上来了:“去他妈的歹徒,哪呀?你叫他出来啊!”
看她的样子,今天是留宿定了。作为朋友,我不能让她独处险地,我不禁问自己,我们是朋友吗?从前接触我戴着面具,而现在摘下面具,她恨我入骨;那就算不是朋友吧,作为一个任务完成到一半的记者,万不能放弃这个严冬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相偎取暖的机会,说不定她心防一崩溃就全招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到现在我还想着报道。为了曝光外逃贪官,对一个小姑娘苦苦相逼,我是邪恶还是正义?
我脑子又乱了,怎么能同时存在两个愿望?一个是听完她的故事完成报道,另一个是和她做朋友。难道我在俄罗斯呆久了,也成了双头鹰,人格分裂了?报道和朋友不可兼得,我必须做出选择。
但无论想实现哪一个,我都不能离开,我得留下,余下的,顺其自然吧。
我说:“我留下来陪你吧,荒郊野外的,小姑娘独自过夜很危险。”
万紫很警惕地看我,衡量着有我没我哪个危险系数更高。这一眼,伤了我,我明明是在为你两肋插刀,虽然确实也有二分之一动机不纯吧,但你这防御眼神,比两肋的刀刺得还深啊。
我说:“想什么不干不净的呢?真拿自己奇货可居呢?你把我带到荒郊野外,天要黑了,让我一老外自己开车回去,迷路了怎么办?遇到车匪路霸怎么办?那你可开心了,不用亲自动手就把我除掉。”
我咆哮,以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示弱,强迫她同情我。
万紫也咆哮:“谁让你来的?变态,跟踪狂!”
这么久的接触,多少对她有些了解,我赌万紫是善良的,即便她父亲是贪污犯,也不妨碍她的善良,我不说话,只是用一种无助的眼神看着她,心里默数十秒。
万紫终于泄气了,说:“好吧,好吧,明天我领你回去。”
我赌赢了。
正在这时,又一阵惨叫划破长空,那裸男又冒着白烟从木屋里狂奔出来,一头扎进雪堆,打了俩滚。整个程序和第一次别无二样,如同放了同一盘录像带。
“就是他!”我又紧张起来,说着一把抓起万紫,拔腿想逃。
万紫甩开我,泰然而立,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斜睨着我以示轻蔑:“人家是在洗澡。”
“什么?”我惊得合不上嘴。万紫极不耐烦地给我扫了个盲,原来这是俄式蒸气浴,在白桦蒸气房里,沐浴者先把自己蒸得半熟,然后用笤帚狠劲抽打后背,直至无法忍受时,冲出房间,夏天跳河,冬天扑雪,折腾个透心凉,然后回到浴室,再洗,再蒸,再抽,再逃,再跳河扑雪,如此冷热相激,多次反复,在冰火两重天中欲生欲死。洗澡一次,涅磐一次,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你也会这样洗澡吗?”我问万紫。
“关你屁事,烦死了,上课、上坟都让人不安生。”
“普京也这么洗澡?”我还是揪着不放,展开了无尽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