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何,生活中的一切倒刺你都忍耐,不辛苦吗?连个校际音乐会的首席小提琴也值得你受这窝囊气?这个倒霉的指挥,我们魏何这么个活生生的天才岂能容他践踏?我一冲动,又喊了一嗓子:“别搭理他,你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是人!”
所有人又看向我,目瞪口呆。
指挥大人铁青着脸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再练下去也是耽误大家时间。”
像所有热衷于迟到早退的大学生一样,大家如鸟儿般散去。魏何默默地收好琴,跳下舞台,站在出口等我,他刚好站在光影交际的地方,映出一个灰色的轮廓,让我可以辨别他的方位,却看不清表情,我有些心虚地朝他走去,觉得自己闯祸了,冲动是魔鬼啊。关于人生体验,魏何本有充足的理由证明自己懂得爱情,但他选择了沉默,我凭什么踊跃发言呢?
当我们互相进入可视范围,魏何冲我微微一笑,问:“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他温柔的声音打消了我内心的忐忑,我又壮起胆子责问道:“你为什么不反驳他?”
魏何淡淡地说:“要我怎么说呢,难道告诉指挥我恋爱过,并且我比您更懂得老柴的感情世界,因为刚好我与老柴同性相怜,而您不是。”
我知道这话魏何说不出口,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性取向要躲躲藏藏,但他也不觉得有必要向一个外人坦诚,并且作为争执中的一发子弹。
魏何跟老柴谈的是同一类型的恋爱。这种爱情的结局是可以预测的,尤其在老柴的年代,注定悲剧收场。这种世俗不容的爱情,他们一边爱着,一边逃避世人审判者似的目光,一边怀疑自己,一边痛苦地想要改变自己去迎合世俗的爱情法则,他们早就知道把爱情走到底,必然是悲剧,所以一直爱得心事重重、爱得小心翼翼。《悲怆》创作完成不久,老柴的同性恋情被曝光,一帮校友办了个私人法庭审判柴可夫斯基,判他有玷污学院名节之罪,命令他自杀,否则他们将不惜代价使他身败名裂,以此捍卫道德……他一定早就预计到这个结果,预计不到的只是这天何时到来而以。
我有些同情地看着魏何,忘了自己是来寻求安慰的。
魏何一手提着琴,一手牵起我,说:“走吧,我的女朋友。”
我为自己的莽撞感到羞愧,傻傻地问:“你不怪我吗?”
“虽然很麻烦,但这就是你的可爱之处啊。”魏何摆出一副溺爱玩具娃娃的样子。
我们走出音乐厅,正好碰到指挥,虽然互不说话,但魏何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注目礼。指挥迟疑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在言语或肢体上表达任何善意,木然离去。
我有些愤愤不平:“你还对他客气什么?”
魏何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以理解他啊。他刚刚喜获第二个孩子,家庭美满,心情愉快,看世界都是极美、极善、极和谐,于是解读悲情作品时也忍不住要从痛里面抠出快乐来,要让每一滴泪都闪烁出幸福的光芒。”
“理解作品有分歧是难免的,他就该骑在你头上吗?”
“作为乐团指挥,他当然要追求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魏何极富包容心地解读指挥的霸权主义。
看着他的和善模样,我没好气地说:“你是活菩萨吗?啥你都理解。”
魏何说:“亲爱的,你忘了我是公派留学生。”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作为公派学生,他必须每一科都拿到优等,否则将被取消留学资格。如果这次得罪了指挥,他怕是会得到差评。我担忧地说:“现在怎么办?对不起啊。”
“管他呢。”魏何轻描淡写地说,他低下头来,关切地凝视我,“你今天找我干什么来了?”
我才想起来,我是来寻求安慰的,委屈的情绪一涌而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吴奕的恶行。魏何听完,默不作声,我想他一定惊得说不出话了,一时想不到如何安慰我,可是为什么又隐约觉得他眼含笑意?我在心里默数十秒等待获得安慰,然而他眼底暗涌的笑意却浮出水面并慢慢荡漾开来。魏何笑而不语,我催促他说:“你说话呀!”
“我说什么?”
“跟我一起诅咒他呀,我们应该同仇敌忾。”
“好吧,诅咒他什么?”
“你……真讨厌。”
“说实话,你跟他决裂我挺开心的。看你们莫名其妙的那么要好,我有点嫉妒。”
“你这是在跟我表白吗?”
“我不是嫉妒他,我是嫉妒你。”
“你有病吧!”
“我不觉得吴奕有什么不好。”
“你活该被那个倒霉的指挥折磨死。”
我狠狠地剜他一眼,他以眼还眼,但笑容可掬。看来他并不觉得这事有多么恶劣,他给当成一场闹剧了,饶有兴趣地观望剧情走向。这是什么朋友啊?实在是心胸过分宽广,什么都看得顺眼。
我说:“我本来也以为他不错,搞半天别有所图。”
“他图到什么了,你有什么损失吗?”
我仔细想想,除了感情,确实没有什么损失。唉,我的感情天生就是拿来被伤害的,连自己的爹妈都懒得呵护它。
“就当是个过客吧,至少你快乐了一阵子,这个过程不算坏。”
“真善美的代言人呀,解读悲剧,也非要从痛里面抠出快乐来,让每一滴泪都闪烁出幸福的光芒。”我一板一眼地模仿他评价乐团指挥的话,开着玩笑地讽刺他。调侃间,竟真的获得了二分之一的释然感。
我悲剧了,魏何不以为然,克拉拉不知为何躲躲闪闪,大周已经失踪很久了。一个人闷得发慌,我无人做伴,只能去学校上课消解寂寞。
还没走到教室,看见一群莺莺燕燕在走廊上嬉笑,热闹是她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不免羡慕、嫉妒、恨一涌而上。这世界何其险恶,戳人伤疤的黑手竟然伸到教室门口。我拿镰刀般的目光狠狠地剜了她们几眼,却发现万花丛种中,一张宝哥哥式的笑脸极其风骚,那是吴奕。我不禁恶向胆边生,把我伤成这样,他倒在这美女扎堆的地方玩说学逗唱。见我出现,吴奕一愣,有些尴尬,然后对众美女说:“不好意思,我们下次再聊。”说完匆匆朝我走来,美女们立刻齐刷刷地看向我,目光或会心或暧昧或酸楚或挑衅。我想恶狠狠地一一瞪回去,可那样显得像是争风吃醋,于是我安然地看着她们,像站在云端的维纳斯,无动于衷地鸟瞰着人世间的庸脂俗粉,然后转身离去,步态威仪。
吴奕晪着脸追上来,说:“等我一下。”
我狠狠地说:“滚!”
吴奕说:“我们谈谈。”
我说:“那么些美女,你爱跟谁谈跟谁谈,我没空。”我继续迈着威仪的步伐匀速前行,却懊恼自己说错了话,提什么美女啊,像抖落出了一颗酸葡萄。
吴奕一把抓起我的胳膊,拽着就走,我威仪的神仙似的步伐被他拽得仓惶凌乱,一路碎步小跑下了旋转楼梯,穿过长廊,掠过一排排著名校友的石膏雕像和雷蒙诺索夫的巨幅油画,几乎连滚带爬地蹴遛下大厅正门前的宫廷式楼梯……我一路激烈地反抗,引起周围的侧目,刚才那群庸脂俗粉站在三楼的回廊上俯瞰着我,我高贵的维纳斯的仪态就这样灰飞烟灭。吴奕用力捏着我的手腕,强掳着往前走,说:“你不怕丢人就再蹦高点。”
“去你妈的。”我一脚踹在他的腿上。吴奕旋即撒开手,捂着腿呲牙咧嘴。根据牛顿第三定律,我猜他已经被我踢残了,因为我的脚趾头都撞疼了,但我恨不得忍痛再补上一脚。吴奕挣扎着要站起来,我赶紧跑掉了,难得来趟学校,还没走到教室门口,又被迫离开,上个课比上坟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