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飞机的旋梯时,我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感到了彻底而无边的虚弱。我仿佛刚刚从一个噩梦里逃出,可是却把一个天使留在了那里。我不能确定那些幻象是我在梦中的经历,还是文静讲给我听的。我也不能断定文静的精神是否正常,却清楚地记得她对我说过:对于她来说,有爱情就是天使,失去爱情就是魔鬼。当我重新踏上和她远隔千里的大地时,我无端地满面泪水,我知道,这次是我抛弃了别人,但我为什么会比从前被别人抛弃时还感到心痛?
我重新回到公司时,已经是总经理助理,很多人来祝贺我,送上无数真真假假的笑脸,我照单全收。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无比宽容和淡漠,就像一个经历了太多沧桑的老人。我知道我这是病了,我也知道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会恢复我的年轻、热情还有世俗和功利,但是眼下我是如此的惧怕人多和热闹,惧怕鲜花和笑脸,我害怕不经意间会有谁触动我一直回避的那个心灵角落。我决定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住,直到我恢复得足够坚强。
老板还是那样宠辱不惊的大家风范,他平静地对我摊牌说,邵儿啊,你这次去海南,其实是董事会的安排,因为你要进高层,就必须和大家成为同舟共济的一分子,所以给了你十万块钱,——你不知道,那是一笔黑钱,公司的每个高层管理人员身上都背着一笔巨额黑钱,这是我们不背叛共同利益的保证,希望你能理解。老板还少见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不要怪我,你会明白我这都是为你着想。
其实老板多心了,我对他这番话没有什么感激或者恐惧的反应,我只是一味地点头,后来我注意到他办公桌上的报纸的分类信息版上的租房信息,就对他说,老板,这张报纸能不能借我看看?老板看看我说,拿去吧,我看过了。我说谢谢,那我先走了。
我侧身关门时,看到老板在望着我沉思,我想,他一定在猜测我这次在海南碰到了什么事,那十万块我是怎么花的。不过,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我正在努力忘记那一切。
我回到自己新的单间办公室,翻开那张报纸的供求信息版,找到这样一则启事:寻求合租——有两室一厅的一个卧室出租,厅及厨房、厕所共用,月租金三百元;最好能是一对年轻夫妻;联系电话82913288。
我提起给我配备的新电话,拨打那个号码。一个女人温柔的低音说,喂——?
我找到电话里给的地址敲门,门开处,探出一张漂亮的脸蛋,蓬松亮泽的乌发,又大又灵气的眼睛。我对她笑笑说,我是想租房子的那个小邵,刚才打过电话……那少妇扶着门,一个劲地朝我身后张望着。我望着她奇怪地想,为什么她不看我,难道我是空气?
她终于看着我说话了:就你一个人吗?你爱人……哦,先请进。我没想到这少妇的笑脸如此迷人,简直叫人魂飞魄散。我跟她进去,稳住心神客气地撒了个谎:
我爱人,她在另一个城市,正在办调动手续,我们是大学同学……我试图使这随口扯出的谎话圆满一些,含笑望着那美丽的少妇,对方也甜甜地望着我笑,稍微歪着脑袋,很俏皮很专心地听我编瞎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都是年轻人嘛,没那么古板,好说话。
谁来了?有一间卧室的门开了,出现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穿着睡衣睡裤,双手搓着脸边走边问。
哦,是来跟咱们合租房子的,刚才他打来电话时你还睡着。少妇扭过笑脸去告诉他。那个男人无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用的是结了婚的年轻男人那种百无聊赖的眼神。
这是我老公,他有时候上夜班,所以白天睡觉。少妇笑吟吟地对我说。她站到那男人身边去,亲昵能拉住他的胳膊。
我对那男的笑一笑,趁他不注意又打量了他妻子一眼,那少妇不由微微低下了头。我心头掠过一阵奇怪的颤栗,仿佛觉得,已经跟眼前这少妇拥有了一个共享的秘密,──一个目前三个人都不知道内容的秘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难道又陷入了一个梦境?
安顿下来后,我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点疯狂,实在是冒了生命的危险,──我想,也许那对小夫妻会设美人计把我谋害了,就像港片里常见的,寻求合租本身就是一个圈套,谁知道他们已经谋害或陷害了多少单身汉或小夫妻!我沉醉在这臆想中不能自拔。那少妇可人的笑脸开始让我觉得不安,但越是这样那笑脸越是在我眼前浮现,简直挥之不去。我想,当年孙二娘也不过这么一副脸蛋吧,把那么多“牛子”做成了包子,流传到今天就有了港片里常见的“人肉叉烧包”!我又想,老天,我放着公司舒适的宿舍不住,找这恐怖的生活干嘛!我悄悄反锁上了房门,轻轻地躺到床上,支楞着耳朵留神听外面的动静。
如果那少妇不是那么漂亮,也许我不会真住进来的,我想,她的身材不是很好,有点矮,有点胖,不过圆乎乎蛮可爱的,衬得那张俏脸更漂亮了。我又将遇到怎样的事情和怎样的人?
我初来的几个晚上一直睡不踏实,在黑暗中屏息凝气地倾听着客厅和那边屋里动静,渐渐地,恐惧变成了一种乐趣。实际上我对那边屋里最感兴趣的声音并不是床的晃动和人的呻吟,而是少妇的脚步声——少妇做完那事后总是趿着拖鞋轻轻地去卫生间,我甚至能听见她细微而胆怯的呼吸,这让我感到生活踏踏实实的存在——,每当此时我就会适时地从浅浅的睡梦中清醒过来,莫名幸福。其时窗帘刚有微光透入,城市在清洁工的扫地声中沉睡。我想,有意思,他们总是在早上醒来做爱,这可真有点诗人的做派!
但我总也听不到那对小夫妻的对话,那么他们一定是悄悄地怕我听到了,怕听到的除了隐私就是阴谋,看来我还是小心一些为妙。古人说的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于是我一回来就把屋门反锁上。
自从成为总经理助理,每天晚上我一般要在办公室呆到八点以后才能离开,然后去公司附近的快餐店吃晚饭。饭后回家时顺路在音像店买一张影碟,一般是喜剧片或动物电影。九点回到住处,打开门就能看见那少妇坐在她屋里的床上一个人看电视——那男人晚上上夜班,白天睡觉,我统共没跟他照过三次面——,她的屋门总是半开着,灯光在客厅的地板上印出一个黄色的平行四边行。——平行四边形是最不具有稳定性的,我踩过那光影时不禁浮想联翩。
我掏出钥匙来开门,那少妇就好听而随便地问了一声:回来啦?
哦,你一个人看电视呢?有什么好节目?
看来看去全是广告!北京台正播《天龙八部》呢,拍得不错,胡军演乔峰,每天两集,今天已经演了一集了,过来一块儿看吧?
不了,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总要写很长的,明天上班也早,等有时间买上一套碟来看吧。我一边开我的房门一边跟她闲聊着。
客厅里光线一暗,原来是那少妇站到了屋门口,挡住了一部分灯光。
你屋里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上班时就不要锁门了,我拖地时可以帮你也拖一拖,——一个屋住,不要客气。
谢谢你大姐,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我的书、材料到处乱放,还是自己收拾知道哪儿是哪儿。
开了房门,我侧身对那少妇客气地笑一笑,对方在逆光里,黑乎乎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进来关上门,还是忘不了反锁上。我想,我不过想来这里找点清静而已,你们也别指望加害于我,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好。
我刚打开电脑,那边电视音量就调小了,——真是个乖巧的女人!
我在电脑上一边写日记一边听轻音乐,写完日记,把暖瓶里的开水倒脸盆里,一边泡脚一边用电脑看碟。此时可以听见那少妇在客厅、厨房、厕所间来回走动,无非做临睡前的准备工作。我看完碟,倒洗脚水,上厕所,看见那屋里已经关了灯,门上的玻璃窗漆黑一片。
她一定没锁屋门,我没有来由地想。不过我一直没敢去推推证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