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后躺在床上看书,我通常凌晨三点左右睡去。有时候从门缝里能看到那个男人天亮时分一脸疲惫的灰色两眼烟酒红光地回来。我去卫生间洗漱时,总是听见那个男的正在屋里鼾声如雷,少妇却出门去了。有时候我出单元门时能碰上她提着一塑料袋蔬菜生气勃勃地往回走。我跟她打个招呼,她习惯地对我甜甜一笑,问道,这么早上班呀?我亲切地对她笑笑。
我基本上碰不上那个男人,慢慢都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不知道对方是否也淡忘了咫尺天涯的我。可是有一次我起床后刚上完厕所出来,那个男的拉开门站到了屋门口,他抹了一把因疲惫而显得粗糙的脸问道,你老婆什么时候能调来?
什么意思?我觉得对方的眼光不怀好意,也就没客气。
没什么,她来了会方便一些。那男的换上了一副笑脸,但口气依然很僵硬:当初说好是一对年轻夫妻才租给你的,你来了都一个多月了,也不见你老婆来一次。
当初说的是“最好”是一对年轻夫妻,没那么绝对吧?我也笑脸相迎针锋相对。
你看着办吧,大家都是年轻人,我也不是难为你,调个人也挺不容易的。看到我不好惹,那男的不再坚持。
可不,难透了,我也希望生活有人照顾呀,——谁不知道有老婆过日子舒服?我顺坡下驴,叫了几声苦,拿脸盆去打水。
好啦,我睡觉去呀,咱们以后再说这事儿。对方打个哈欠关上了门。我暗笑一声:心虚什么,我还没打算打你老婆主意呢。——嘿嘿,得胜!
我对他平庸的老婆实际上并不感兴趣,我躲到这里来,只是想体会一下这种环境中的落寞心情,我这是在逃避,上班路上我无奈地想,但那个家伙显然不这样认为,这话又不好对他直说,真是被他捡了个大便宜。——不过看来他们并不像害人的人。
晚上,我刚打开电脑准备写日记,门被敲响了。她想干什么?我想了想,走过去打开门。少妇第一次进我的屋子,拘谨地笑笑。
打搅你写日记了吧?她似乎面含羞涩,胸藏敬畏。
没事,每天睡觉前就这一件事情,成习惯了,说写就能写说停就能停。少妇羞怯的表情让我有点自我感觉良好,突然很想说话。
也没什么事情,我老公说他上午问你爱人来不来的事,……我想,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实……少妇忽然狡黠地望着我说,我早知道你是单身。
我觉得被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穿了心事,很有点不好意思地讪笑着说,对不起……
没什么,这有什么?!你比那些小夫妻安静多了,很晚才回来,回来就写日记,连个门都不串,从早到晚静悄悄的,这样的合居者是最理想的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安心住着吧,他也是那么随便问问,我说了他一顿呢。少妇掩嘴笑起来。
我由衷地感激,热切地望着她说,太感谢了,大姐!
快别说这话!少妇竟然有点慌乱,脸上飞过一抹红云,不由拿出做大姐的端庄表情问道,对了,你有多大了?
二十九,虚岁。坐下说话吧,大姐。我看她准备聊天,赶紧让座。
不小了呀,为什么不成家?少妇轻轻在床边坐下,目光很是关切。
我想了想,这样告诉她:你看,我现在一事无成,不想在创业阶段让世俗生活影响到我。
结了婚一样创业呀,再说,有人照顾你的生活,对身体有好处,你看你那么瘦。——少妇陷在大姐角色里出不来了。
只能顺着常理给她一些解释:我还是觉得成功以后再说结婚呀买房的会轻省一些。
那倒是,有了钱一切都会好办一些;对了,你有对象了吗?
我忍不住笑了:没呢,成功以后再找吧。
找对象也要等到成功以后?少妇更是忍俊不禁。
我笑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我只是希望找个尽量优秀的女孩做老婆,——你想想,如果我成了成功人士,老婆的素质和各方面条件当然也要相应提高了。我连说笑带比划,心里奇怪怎么这么和这个女人有说不完的话。
少妇表情有赞许之意,但眼神明显黯淡下去了,笑容牵强地说,那倒也不一定,老婆嘛,关心你才是真的,你说呢?
对对对,也有道理。我赶紧应和,突然醒悟在如此一个家庭妇女跟前谈女人的素质高低,是有点挤兑人家,尤其漂亮女人,自我感觉好习惯了,你一说内在和涵养,必然影响人家的情绪。
其实我说的女人素质高、条件好,首先是要长得漂亮。我说完大笑。
少妇低下了头,少顷说,你忙吧,《天龙八部》要开始了,我过去呀。
慢走大姐。我站起身来,少妇从我面前走过,留下一阵馨香。
有天我跟老板一起去参加了个宴会,替老板喝了几杯酒,头有点晕,就想早点回家休息。刚进单元门,听见楼道里传来悠扬的琵琶声,铿镪有致激越振奋,正是《十面埋伏》。嗬,想不到这烟火之地竟有这样的雅致人物,真是大隐隐于市呀。我被这琵琶的清音一扫晕闷不适,感觉神清气爽,徐徐抬脚数着楼梯往上爬。琴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我不知上了多少层楼,站到了一个门前,琵琶声正是从这门里传出的。我站在那门前倾听许久,几欲举手敲门请求面聆清音,又怕唐突了人家。正犹豫间,琴声收了,却将我这听者的心悬了起来。我一咬牙,拍响了防盗门上兽头里的衔环,听见里面有脚步声走近,不由紧张起来,——怎么跟人家打招呼?会不会认为我是个坏人?
门开处,探出一张漂亮的脸蛋,蓬松亮泽的乌发,又大又灵气的眼睛。笑着问我:回来啦,忘带钥匙了?
啊?——我抬头看了看门牌号,是自己的房子,赶紧说,对对对,钥匙丢屋里了,真不好意思。想像中的新奇终于从那张由暂时的陌生归为熟悉的俏脸上退却后,我一时不知所措,恍若在梦中。
大姐,刚才是你在弹《十面埋伏》吗?我进门后没看见那屋里有别人,扭头问少妇。
哎呀,好多年不弹了,今天想起来……弹得不好。少妇在开着灯的客厅里目光晶亮,脸上似有羞容,她的眼神,似乎期待着我做出什么表示。
我自然明白,但同时也是由衷地赞叹道,弹得太好了,大姐真是多才多艺,人长得漂亮,才情也高,想不到你还是个超凡脱俗的人。
快别这么说,我现在是纯粹的家庭妇女了。少妇面有红潮,羞容不掩喜色。
大姐,我最喜欢这曲《十面埋伏》了,您能弹给我听听吗?我借酒壮胆,但还是用了一个“您”来掩饰。
行,你可别笑话我。
怎么会!
少妇轻轻转身回了卧室,我跟进去,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看她纤纤素指轻扫琴弦。清音醉人,但我还是走神了——成熟的年轻女人的房间里有一种特别的芬芳,我不由想起阮姐和云姐的卧室,和这里多么不相似又多么相似呀——,琴声激越时,我心中涌上一股悲酸:老天,这样丽质天成的女子,竟是市井中什么样人的老婆!
少妇弹完,嫣然一笑,惊艳绝伦,抬眼发现我眼中有泪花,素手粘在琴弦上愣了。
大姐,你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离题万里地问。
啊?少妇想来正等着赞美之辞,对这样的问话始料不及。哦,她说,保安,他是一家俱乐部的保安。话音未了垂下螓首。
唉——。我不易觉察地轻叹一声,也低下头来。
但少妇还是觉察到了,她沉默许久,嗫嚅地对一直低着头的我说,其实,你不该叫我大姐……
为什么?我大胆地迎接住她幽幽的目光,四目相碰时,我感到彼此灵犀之中有微风在轻拂。
少妇脸上掠过一闪而逝的笑容,用微颤的嗓音说,我属兔,比你小一岁呢,该叫你大哥。
嗨,怎么会这样!我脸上开始发烧,鼻尖沁出亮亮的汗珠。
我以后叫你哥吧,少妇直视着我说道,……没人的时候。
没人的时候是没谁的时候?我心里淌过一阵暖流,接口说,有人时我还叫你大姐,你老公比我大嘛。
两人相视一笑。啧啧,那些古往今来的戏里演腻了的情景,真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我感慨不已,突然越发对少妇敬重了,站起来礼貌地说,那,我就先过去呀,有时间再听你弹琴吧。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