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蓝色的清晨让人听觉灵敏,我们并肩徜徉在干净透明的阳光里,一切都在为爱情存在着,为一夜情的延续一生辉煌着。我们迎着太阳走,像一对金色的璧人,一对爱情的鲜活标本。
路过银行,我想多感受一会儿这童话般美好的阳光和清晨,把卡交给文静,叫她一个人进去划钱,我站在街对面的广告牌下等她。阳光渐渐驱散晨蔼,我周身涌动着兴奋的潮水,一种偷到王冠般的幸福和惊恐交织在一起,在这如水的清晨里荡漾。
然而手机响了。是老板的电话,老板在电话里简短地说,邵儿,马上回来!我像个失忆的人被猛敲了一棒子,想起自己并不是一只断线的风筝。周身的潮水开始退却,初夏的朝阳冰凉冰凉的,毫无生机和暖意。
当我坐在出租车里离开的时候,看到文静笑靥如花从银行走出来,但她急切的目光没有看到那个痴心的人微笑着站在阳光里等她。——她在那个世界里永远找不到我了,我仿佛刚从梦中悠悠转醒,带着满心的歉意看着那个痴情的女孩子。但愿她把刚刚过去的一切当作一场梦。
回北京的飞机上,我一直半梦半醒,脑海里像看奇幻电影一样编织着文静的荒诞故事,不知道是她昨晚讲给我听的,还是我不安的灵魂做的梦。我总觉得,文静刚开始其实是一个很乐观和调皮的女孩子,她初到海南做小姐时,有时候心情会很不好,毕竟是女孩子,难免会想想家。每当此时,文静就打个电话向老板请个病假,也不管对方答应不答应,话说完了就把手机和呼机都关掉,把自己也关在屋子里,整整一天都不出去。但她也没有闲着,而是坐在镜子前慢条斯理地把头发编成一千零一条小辫子,并且都用绿头绳扎起来。然后化上一盆浓浓的高锰酸钾(这东西干她们这一行的平时用来消毒),把脸和脖子都染成紫色的,就像搁坏了的茄子。再拿条毛巾来,把嘴唇擦干净,涂上一层厚厚的牙膏,她尤其喜欢涂药物牙膏,那东西冰凉冰凉的,比唇膏舒服多了。
干完这些事情,文静就会感到有点饿,于是找出一把冲击钻来,在一颗大椰子上打个眼儿,插进一根吸管去,滋儿滋儿地喝椰子汁。完了摸摸圆鼓鼓的小肚子,再找出一把小型电锯刀来,把椰子壳从中间锯开,用冲击钻在每一半上打两个眼,用两条长带子穿起来。于是这两个椰子壳就成了一副巨大的潜水眼镜的样子。文静本来就穿的三点式,把那副巨大的潜水眼镜状的东西扣在胸前,把带子挂在肩膀上,走到镜子前照一照,看到一个戴着巨大的水果乳罩的妖精:光看脑袋,像是非洲土著,而胸部像扣了两只德国兵的钢盔,只有身材才像亚洲的模特儿。文静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对自己的这个前卫形象不是很满意,——身材过于苗条,胸部却是巨无霸,怎么看怎么像一条刚刚吞了青蛙的眼镜蛇。于是又扯过一条墨绿色的旧床单来,把中间剪出一个圆洞,然后把头从这个圆洞里套进去。
当床单在文静身上形成一件没有袖子的袍子时,那两个巨大的椰子壳马上让她现出了魔鬼般的身材,配上头上那一千零一条毛耸耸的绿辫子和紫脸白唇,跟一只巨大的水母毫无二致,你绝对不会相信这就是一袭黑衣躺在我房间的床上那一个文静。有关那一个文静,她陪过的客人们都说,简直就是天使,也有人反对,说是仙女下凡,然后两种不同观点的人就打起来了,直到有人说西方的天使和东方的仙女差不了多少,两派人才握手言和,成为同志。如果他们看到这一个魔鬼的文静,不知道还会不会为了她大打出手。对于这一点文静自己很想得开,她说一个人可以同时是天使和魔鬼,就看她想成为什么,用中国道教的话来说,就是神魔一念间。但文静比较喜欢这个魔鬼的自己,她隔三差五地要花费一天时间来寻找这个自己。据文静后来说,她要用椰子壳来做乳罩,并不是装波霸,她绝无作秀心态,只不过觉得好玩而已。
我看到在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海口,文静打扮停当,上街了。有不少人看见过从文静屋子里走出来一个满头绿辫、紫脸白唇的大胸脯女人,但没有人敢近前去问问清楚,只是白天碰见天使般的文静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过她:你是不是有个非洲奶妈?对这件事,文静总是礼貌地冲对方笑笑,用香帕半遮着嘴说,哟,看您说的什么呀,别是怀疑我同性恋吧,咱可是传统而纯粹的女儿身,难道还没这点职业道德?要不行,您来试试?对方是很本分的邻居,赶紧解释说不是那个意思,并拉来几个证人说真看见有个大胸脯的非洲女人从罗小姐的屋里出来,而且好几次了,别是贼吧。文静就不胜感激地给各位分发进口的香口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贼倒不怕,可别是鬼吧。几位听了都头皮发麻,嘴里的口香糖都忘了嚼,回过神来,文静已经不见了。大白天的,像见了鬼。
魔鬼的文静出来后,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就在街边的百货橱窗买了一根生黄瓜,边走边嚼。她冲递给她黄瓜的售货员笑了笑,那个中年人直愣愣地看着她,忘了收钱的事。走过灯火灿烂的歌城和貌似安静的桑拿中心,文静感到有点陌生。路上碰见几个浓妆艳抹染着彩发的同行,文静想跟她们搭搭话,但人家却急急忙忙地躲开了,只不过朝她的胸脯多看了几眼。为了舒服一点,文静把手伸进椰子壳里,把里面的乳罩拽掉了,这样就把她被束缚的乳房解放到一个相对宽敞而凉爽的空间,使它们可以尽情地跳上跳下,洋溢着生命的动感和欢乐,只不过椰子汁没有清理太干净,感觉有点粘乎乎的。但文静已经很知足了,她不无感慨地想,当年中国妇女们放开小脚的时候真是快乐呀,就像我今天摆脱了乳罩的束缚,把乳房解放到巨大的水果里一样吧。
你可以不相信这些事情是真的,但除此以外,不知道一个女人还会用什么方式讲述她的心灵史,但文静的确是这么对我讲述的,她对我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强调不要把她当神经病看待,她反复告诉我自己并不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没有梦游症,非但自己没有,据了解自己的祖上也没有人有过相关病症。她还对我讲到,那天晚上快转到海边的时候,有辆出租车在她后面响喇叭,车子滑行到她身边时,司机探出头来温柔地问,小姐,要车吗?文静当时心生感激,因为转了半夜了都没人跟她搭腔,所有的车都是绕着她走,有一会儿她站在马路中间,车流就像溪水绕过石头一样礼貌,弄得她很不好意思,只好往边上走了走。曾有两个巡警用摩托前轮挡住她的路,问她是哪个国家的,她指指夜空,又指指对方心口,另一个巡警问她这么晚了上哪里去,她双手合十说睡不着,去海边做祈祷。这时旁边有两辆车因为司机朝这边看追了尾,巡警忙着去处理,她感到很无趣,就一个人走开了。
当时文静坐进出租车里,感到胸前的负担轻了很多,她揉揉被带子勒疼的肩膀问:你想带我去哪里?司机从观后镜里看着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对黑人不感兴趣,你要是金发碧眼的,这个问题还可以考虑。文静问他什么意思,司机回答,咱们信仰不同,我信佛教,这几天斋戒。文静感到很好笑,手在袍子下敲了敲椰子壳说,兜兜风吧,这总跟信仰无关。坐在车后座上,文静闲得无聊,就不停地敲那两个椰子壳,发现两个椰子壳发出来的声音很像某个民族的鼓,而且音阶不同。她很为这个发现高兴,试着用十个指甲去敲,发现音阶又有不同。据文静说,她的母亲是个唱戏的,她从小就有过耳不忘的音乐天赋,这也是她除了美貌能在海口谋生的另一个原因。
海风从车窗吹进来,潮声如雨,司机吹着悠扬的口哨,路边的椰子树在墨蓝色的夜空中披星戴月婆娑起舞,这让文静一度感到很幸福,她就用食指在椰子鼓上敲出了小时候听过的张明敏的《外婆的澎湖湾》。司机听了一会问,你带着随身听?文静赶紧回答:没有没有,我在敲鼓。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回头问,鼓呢?文静解下椰子壳,从袍子底下伸出来给他看。司机皱皱眉说,搞什么把戏,你怎么会敲中国歌?文静说,我根本就没说过自己是外国人,你也没有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是中国人。司机想了想问,你做不做生意?文静说,现在不想做,你要是有意思,我给你留个手机号码。司机摆摆手说,算了,开个玩笑,你在哪里下车?文静想了想说,去海滩上走走吧。司机下了车,给文静开了车门,文静忙着在袍子底下戴那个椰子壳乳罩,嘴上说,等一等,不能这样衣冠不整地散步,有失浪漫情调。
司机一只手臂扶住车顶,研究了一会文静的衣服说,你的钱装在哪里?文静说,我今天没有带钱,真不好意思。司机把头探进来说,操,没钱你坐什么车!文静说,那我一个人走去海滩,你回去吧。司机失去了平常心,骂道,你他妈说的轻巧,谁给老子付车钱!文静想了想,往车座上一躺,把袍子撩起来盖住脸,翁声翁气地说,要不你来一下吧,我也不收钱。文静的双腿并没有用高锰酸钾泡成紫色,因此就让那司机目瞪口呆,海上的月光从车门斜射进来,铺撒在文静的腿上,让司机恍如梦中,他狠狠地眨了多次眼睛,也辨不清哪里是月光,哪里是文静的腿。但很这并不妨碍他的想象,他决定在眼睛不够用的时候,用手去观察。不幸的是他摸到了一些让脑子里划出很多问号的东西,如果他知道文静这身装扮里还有最重要和不为人知的一项就是用假发来代替内裤的话,就不会为这些比马尾巴还长的东西感到恐怖了。但是文静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就握着文静纤细的脚踝把她拖出车来,扔在地上,慌慌张张地驾车而去。这让文静很不好意思,要知道她并不是诚心不给人家车钱的呀。
尽管文静的这种说法或许不可信,但是她的确是这么对我说的,她说她并不具备小说家的想象力,但是因为被太多的男人伤害过,她根本没有时间来温习自己的心灵史,所以变的记性不太好,也许那天她并没有吓跑那个司机,而是发现他不但单纯还很英俊,于是挽着他的臂一起去沙滩上散步了。那个漂亮司机还给她做了一首诗,就写在银白的沙滩上。两个人在海边又黄又大的月亮下面接了吻,有没有干那事就记不清了,因为假如有的话,多少有点煞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