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说他近来的梦愈发的平淡。有让人高兴的也有让人不太愉快的,有多年没见的阿猫阿狗,也有关系一般,怎么也想不到会入梦的张三李四。琐琐碎碎,就像在梦里又经历了一天。
我和在北京念书的阿飞通电话。阿飞总是说没有时间,“周一到周五都有课啊,周六补课班,周日去考驾照,下周也不行,什么?暑假啊,好的我看一下有没有安排。”
就这样我和阿飞见面的时间一拖再拖。
阿飞念了大学之后总是在忙,考乱七八糟的证书,报乱七八糟的培训班。他说忙点好,有事情做的人不会胡思乱想。依照阿飞的理论,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会胡思乱想,也只有胡思乱想的人才会变得矫情,会看到花也溅泪,鸟也惊心,就和我一样。
阿飞也是一个偏激的人,因为他从来不游荡于各个社团,他说因为不想拖累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拖累。
他对自己的状态一直拿捏得很好。我在初中认识他,如今也有了八九个年头。一直不温不火,成绩不很拔尖,却很稳定。交过女朋友,也好说好散。不打网游,也没有什么恶习。那种放在电视里,活不过几分钟的一般人。
时间总是快得让人惊讶,夜晚宿舍外的树上又开始有不知名的虫子鸣叫,往地铁站去的几分钟路程也会出汗浸湿半袖,西瓜的价格一跌再跌,是又到了吃西瓜的季节了,也到了在网上订暑期返家车票的时间。
“阿水,你怎么可以看我日记!”我气鼓鼓地转身看着后座的阿水,她却一脸无辜。
阿水也不说话。我虽然表现得十分生气,实际却是在遮掩内心的羞愧。因为日记里的都是秘密,那些在青春期的躁动里羞于说出口的秘密。
“2010年9月1日,星期三,天气晴。今天是我步入高中的第一天,是我遇见她的第一天……
“2010年9月3日,星期五,天气晴。今天历史课下课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往左边一看,正好发现她也在看我……
“2011年5月2日,星期一,天气晴。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偷偷往她课本里夹了一张生日快乐的卡片……”
然而盛着秘密的那个盒子却被人打开。
就在这时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公元2016年的大学宿舍,没有风扇也没有空调。
想想和阿水也有三年没见了。毕业的时候很多人三两成群照集体照,说着永远是好朋友会一直想念这样那样的话。那年阿水和我说:“终究有一天,你也不会再留恋这个地方。”
当时我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但阿水也不给我解释。“刚开始就听不懂的话,就留给经历慢慢解释。”
阿水的神秘就在于此。小说里,经历过很多事情的人都不多言。从来没有在社交软件拉过选票,没有发过自拍,没有做过代购,没有发过没营养的信息。她好像就是这样,以至于在梦中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没说一句话。我再仔细回想梦中的细节,也只是看见她对我笑了笑。
后来我果真不再留恋那个地方,就在我写过第13篇有关回忆的文章和故事之后。
阿水说,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吧。
地中海沿岸的薰衣草都已开始开花,放在床边的薰衣草香囊助于睡眠,印着小小红心的马克杯里还泡着花茶,书架上还摆着村上春树,哪里还有理由不好。
阿水说我去西藏了,到了那寄明信片给你。
我问阿飞,如果再回到2012年,你还会追阿水吗?
阿飞笑。但电话的另一头,笑着笑着,便没有了声音。
2012年的时候,月光要比现在迷人,风吹到身上的时候,有一种拥抱你的感觉。我们还用着古老的按键手机,在即将熄灯的夜晚,偷偷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满心欢喜地敲打发送出一个“晚安”。
那个时候还在念高二,阿飞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叫阿水的姑娘。那时都还羞于说出“爱”这个字眼,我们还只说“喜欢”。
我问你了解她哪些。
他说,不知道,也许是喜欢这种神秘的感觉。
那天我和阿飞在校园操场转了很长时间。我记得那天爬山虎蔓延了整个墙壁,篱笆上也爬满了蔓藤植物。那时有白鸽飞过湛蓝色的天空,还有校园广播站传出来的周杰伦的音乐。回忆就像蔓藤植物一样见缝插针。
阿飞选择了一个并无特殊意义的日子,突然表白了。
阿水答应了他。然而在短暂的一个月后,那个夏天还没过去的时候,他们分开了。
阿飞说是他提出的分手。
阿水说是她提出的分手。
时隔多年,是谁提出的分手早已无人关注。就像一颗漂亮的星星,在浩瀚无际的宇宙中藏起了它的样子。
如果再回到2012年,你还会追阿水吗?
我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可是阿飞始终不给我答案。阿飞看上去很好,每天有事可做,按他自己的话讲,有事情做的人不会胡思乱想。
有的人深夜饮酒,有的人抱头痛哭,还有的人跑步到满身是汗,说蒸发了身体的水分这样就没有泪可以流了。这样反倒很好,一觉醒来,便会释怀不少。最怕的是阿飞这样,默默地把自己改变了,悄无生息,把之前存在的感情一点点消磨殆尽。
有一天阿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恒温国的故事。
在恒温国的历史中,人的体温是会随着感情的变化而变化的。当一个人陷入很深的感情中,体温会随之升高,比如爱恋,比如暴怒,体温都会升高。但是在这里法律规定是不允许人们产生感情的。不允许思念,不允许流泪,不然的话将会被公开处死。后来,那里的人们习惯了没有感情,生物进化总是会把他们不需要的机能慢慢蜕化掉,几百年后,那里的人丢掉了感情,体温也将一直恒定在37摄氏度。
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没有很深的感情,会省掉多少烦恼。
我说,阿飞是进入恒温国了吗?
不,他没有。他只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一时半会恢复不过来而已。阿水说。
那你呢?我问阿水。
阿水不说话。
如果你了解我,你是不会喜欢我的。阿水最后说。
你想表达的是,你已经恒定在37摄氏度了吗?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到了嘴边,却消失在空气中。
最后一次回到高中学校,大概是一年前。我约了一个那时候的玩伴,乘大巴然后又打的,辗转到了那里。学校还是老样子,我仿佛又看到了后湖边上有几个小孩子在水里捞鱼,一对情侣在水上的小桥说着悄悄话走过,有一个少年用树枝把落水的虫子救上了岸边。
我到了那年住的宿舍,当时住着四五个人。阿飞也在里面。我看着那张旧旧的床铺仿佛又看到了阿飞,还有那个晚上藏在被窝里偷偷写文章的我。
我没有拜访当年的老师,每年都会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学生,突然的拜访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尴尬,比如要花时间想起他是哪年带的学生呢。
——终究有一天,你也不会再留恋这个地方。
后来我明白了这句话,而我这次回来,正是和它做一次告别仪式。我们需要仪式感。就像高考前的那次百日誓师大会,也许不会因为一个大会而改变太多,但是至少,它告诉我们紧迫感的存在。
离开时,我仿佛又看到了湖边坐着阿水的背影。
我亲吻了门口边那棵柳树的叶子。我告诉它,我和回忆斗争得很辛苦,我不会回来了。
阿水说,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吧。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