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末日来临了，剩下的时间只够你讲一个故事，你会讲什么？
夏晓萌问我。
我和夏晓萌坐在靠近玻璃窗的烧烤店里，马路的对面亮着COSTA的招牌，桌子上摆着几个空酒瓶和一些残余的食物。我看着店里的钟表，时针和分针在表盘上角逐着，追上，又超过。
四个小时前我扔下手里肖晗寄过来的卡片，给夏晓萌打电话，说出来喝酒。
三个小时前我和夏晓萌在这家烧烤店见面。她进屋后摘了围巾，指了指对面的咖啡馆，为什么我们不去那里，这么冷的天确定要喝啤酒吗？
因为酒越喝越暖，我说，然后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暖气开着，依然是有寒气。
我记得《东邪西毒》里说，酒和水的区别是，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
你记得肖晗吗？咣当一声，然后第一杯酒流进喉咙。
2.
2012年12月21日是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那时我在捷地中学读高二。
我是一个信奉末日的人。所以在12月20日晚上，我没有像平常一样开着台灯写作业，而是安静地躺在床上，想象明天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家里房子会消失吗？我养的那只狗会消失吗？我会消失吗？
如果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告别就消失了，会觉得有些遗憾，不单单是因为在淘宝付了款的《苏州园林》还没有收到货。
窗外开始下雪，这或许是末日来临的征兆。不想在睡梦中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溜出了宿舍，在积着雪的校园里踩雪。再也不能看家里的那只狗在雪地里奔跑了吗？再也不能和大鹏一起喝酒了吗？还有一直幻想的和喜欢的姑娘在雪地里踩雪，都不能实现了吗？
大鹏一直笑我，说杜杜你多大了。
我说我十一月初九的生日，过了生日就18了。
大鹏说你也快长大了，怎么还相信这些有的没的瞎话。
我不置可否。
后来有一天我看日历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壬辰年的十一月初九竟然和2012年12月21日是同一天。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身边的人的时候，他们笑，难道你是佛祖派来保护人们度过世界末日的吗？我说也许是。
那时我信奉末日像宗教徒信奉宗教一样。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你永远不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会有多巧合。我裹着冬大衣在将近深夜十二点的校园雪地里，撞见她。一个让我暗恋很久的姑娘。
她叫肖晗。印象里她喜欢穿着干净好看的白。有人和我说，穿白色衣服的女孩是因为有着一种自信。她很会写东西，我始终记得她写过的那首《清平乐》，被老师复印下来，给全班传看。
后来我和她说起雪地里相遇的那件事，我说好巧。她说是啊，不过虽然巧合，但也有必然因素，她说她的生日是农历十一月初九，和我一样，我们出生时天上的星宿还未来得及移位。所以我们应该有相似的性格和命运。从星相学的角度来解释，一切又好像合乎常理。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妈和我讲的十八年前的那个孩子。十八年前我出生在一个乡镇医院，当时还有一个姑娘和我差不多同时出生。我妈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很难，像是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出生就哇哇大哭，急坏了父母。我不知道当时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就是肖晗。但我觉得冥冥之中把一切安排。
和肖晗在雪地里留下长长的脚印。报时钟响起了十二点的钟声。之后雪依然簌簌地下，一切照常。我和肖晗同时说出了生日快乐，然后各自回宿舍。当时有些惊奇。
冥冥之中的安排。
第二天收到了快递，是打算送给肖晗的生日礼物，那本《苏州园林》。
肖晗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那里？
我说，秘密。
2012年12月21日。我在早上写了一篇叫做《末日》的文章放在博客上。我写了和肖晗的初见，暗恋，以及末日前夜在雪地的偶遇。晚上看到留言板上有一个留言。
——宇宙除了爆炸之后形成了银河系，它还给相同磁场的人，同样的运气。
留言的昵称是，夏晓萌。
于是我在这天认识了远在西安的夏晓萌。
同样是高中生，同样信奉末日。所以偶尔互相跑到对方的博客留个言。
我在暗恋肖晗的第九十九天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期待在第一百天有一个新的开始。可是还没有来得及送出，肖晗突然消失了。
她消失时座位上的书都还没来得及收走。
刚开始我以为是因为感冒请了几天假，可是接下来的几天始终见不到她。我开始看不进书，吃饭时也经常发呆。
早晨五点趁同学还没来教室的时候，我坐在她的位子上。桌子上整齐地放着一个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她俊秀的铅笔字。
——你不来，我怎敢老去。
同学们之间开始流传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我问老师她去了哪里。老师说她生病了。我问什么病。老师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说他也不知道。
一直到寒假肖晗都没有出现，寒假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七里》杂志的样刊。我写的那篇《末日》发表了。我用稿费买了很多很多的水晶之恋，然后在夜晚一口一口都吃掉。剩下的最后一个和那本杂志样刊一起放到了肖晗课桌里。
寒假结束之后她书桌上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老师说是她家长来过，把东西都收走了。我问她还回不回来。老师说不知道。
3.
北京今年下了好多场雪。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下雪了。
几杯啤酒喝过之后才开始感觉有些暖。
你是说肖晗是吗？记得呀，我记得你在小说里写到过那个姑娘。我们好像就是因为那篇小说认识的呢。夏晓萌说。
两年前我考到北京，在北京读传媒。我拖着沉沉的行李，背井离乡。也算不上背井离乡，河北和北京无论是时差，还是气候都是如此的相似。然而一切都是新的了，我开始听新的歌，遇到新的人，写新的东西。毕业后我尝试过找到肖晗，可是失败了。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微信是什么，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的QQ，由于是乖学生当时也没有手机。
我通过QQ空间的访客，开始寻找她的蛛丝马迹。康奈尔学者的六度分隔论说，世界上的任何两个人，都可以通过彼此认识的六个人相互牵扯而产生联系。也就是说，任何两个人之间，都不超过六个人的距离。我相信我们之间更近不需要六个人的距离。我开始浏览每个访客的空间，只要是我们都认识的人，我看着他们的动态下面的留言和评论，他们的访客……
终究是徒劳。
那个暑假我最大的愿望是，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不省人事。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她就坐在我旁边，然后说一声我回来了，再也不会走。
后来我确实生了场大病，发烧到39度。爸妈急坏了，用各种方法给我降温。可是我始终没有不省人事，肖晗也再也没有出现。
就这样分隔数年。
我在大学遇到新的姑娘，开始新的生活。我们在图书馆约会，看北京的初雪，没有课的时候会一起压马路，再后来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生活很安静。当我第一次牵起姑娘手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好像还从来没有和肖晗约过会，压过马路。
有关肖晗的记忆再次闯入我的世界。
我松开牵着的手。
姑娘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
没事就是有事。
真的没事。
姑娘从口袋拿出两个果冻。你好像很爱吃果冻啊，她说。
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果冻的呢？这个习惯好像也是因为记忆中的那个人才形成的吧。那个时候开始关注她，喜欢看的书，喜欢吃的东西，总是希望多了解一点，只为如果哪一天生活在一起，可以很暖心地在吃面的时候和服务员强调一句，不要加葱花和香菜。
我开始忘记回复姑娘的消息，而且和姑娘约会的时候越来越心不在焉。
我开始讨厌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夏晓萌给我发短信。说她的录取结果出来了，被北京的大学录取。我说祝贺你，等你来北京一起喝酒。
夏晓萌说，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考到北京。因为她最喜欢的一个作家在北京。
我想也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于是我问了夏晓萌我该怎么办。
她说，你不应该在谈恋爱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另外一个人。
我说，好。
那天晚上我给姑娘发了短信说，我们分手吧。
我知道以姑娘的性格是不会挽留的。
十分钟之后我收到了回复。
“因为肖晗是吗？”
我不记得我和姑娘说过任何关于肖晗的事情。不是故意隐藏，而是真心希望这个名字一点点在我的记忆里褪去。我不提起，它不出来，被时光一层层覆盖，掩埋在记忆深处。
我开始想是什么时候无意中说出来的吗？是喝过酒之后吗？不过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喝醉过。
“嗯？”
“对不起。”对方又发来短信。
之后是许久的沉默。
4.
大鹏走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和正在恋爱的姑娘一起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聚会。突然有人打电话来，说大鹏走了。
屋子里很吵，我很大声地问去哪了？
对方说骑车去拉萨，路上遇到泥石流。
我当时一愣。顿时安静下来。原来他说的走了是委婉的说法。
大鹏和我从小玩到大。他总是敢做一些我们不敢做的事情。从爬树掏鸟窝到去游戏厅打街机，再到去便利店买酒喝。当时规定未成年人是不允许买烟酒的，那时我们不过十四五岁，我记得他走进店里的时候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然后攥着一瓶啤酒满载而归。然后我们跑到没人的地方喝酒，喝之前他总是说一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当时我还不知道杜康是什么。但是觉着这句话很厉害，能说出这句话的人更厉害。那时偷酒喝他总是慷慨地分给我一口，我想我对啤酒的偏爱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对方说遗体找到了，已经运回老家，明天下葬。问我要不要回去。
我说我不在河北，就不去了。
挂了电话我就蒙了。
手机摔在桌上。我说我有点难过，你们继续，然后离席。
姑娘说我送你。
我说不用，你和他们继续玩。
我离开饭桌，一个人在附近的烧烤店点了些串，要了几瓶啤酒。虽然同样是在喝酒，但是味道截然相反。味蕾会把这些味道记下，等你想回忆时，让你再次记起这感觉。
我一瓶一瓶地喝。
我想起初中时他和我说将来要做一个劫富济贫的英雄。
我想起了暑假的某一天他和我说的要做个浪迹天涯的人。
我想起了高考结束后他信誓旦旦地握紧拳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第二天我头很疼。姑娘给我送来的手机，说昨天落在饭桌上。
我看着姑娘欲言又止的样子，问她怎么了。
她问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呀。
有个朋友去世了。我说。
哦。那你不要太伤心了。
嗯。
你是喜欢我的吧？姑娘问。
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是昨天没有和她解释清楚，让她误解了？
当然。我拉拉她的手。
5.
“对不起。”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姑娘发过来的三个字。
明明说抱歉的应该是我。
手机屏幕许久的沉默之后，又接到姑娘的短信。
“对不起。原谅我一直瞒着你。
我以为只要我不说，我们就会一直那样好下去。
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还忘不掉她。他们说，高中时爱上的那个女生，会是你这辈子最爱的。我刚开始不信，以为只要我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我就会帮你抚平之前的记忆。可是现在你的状态真的让我很难过。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会知道肖晗这个名字。你没有告诉过我，也不是我刻意向你朋友问的。
那天你接到一个电话，心情很沉重。手机落在饭桌上，我帮你收起来。然后你离开一个人去喝酒。晚上的时候我收到短信，那条短信是肖晗发过来的。
我以为是普通的短信然后就私自打开看了。
看过短信之后我突然就慌了。我害怕你离开我，和那个女生在一起。或者你还和我在一起，可是心里却惦记着那个女生。
我读完了那条短信。想了很久很久。然后觉得，看这条短信的内容你们应该很久没有联系过。然后我就想，如果我不告诉你，然后悄悄把短信删除，会怎样呢？
一切会和以前一样好吗？
对不起。我删除了那条短信。
对不起。我想自私地拥有你。
可是我是喜欢你的。我喜欢你在刚刚接触时有些青涩害羞的样子，喜欢你在点餐时担心我的口味然后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喜欢你在看书时专心致志的样子。
我存下那个姑娘的手机号码，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发给你。
现在说出这些，你会原谅我吗？”
当初和姑娘在一起的时候，一度不曾想起高中的那个人。
后来我把初吻给了姑娘。心里想的是忘记过去，从此心里只住她一人。
我想起和姑娘在购物街遇到好看的衣服的时候，我指了指挂在玻璃窗里的一件淡紫色的荷叶边蕾丝裙，问你喜不喜欢这个。
姑娘总是担心我的钱包会很快花光，摇摇头说，不不不这个好贵的，不如我们去吃东西。
我想起和姑娘去艺术广场，她在一叠出售的画里挑了出了两张，然后一人一张，说我们各自贴在自己的床头，这样每次睡觉的时候就能想起我们拥有的这些美好时光了。
我想起在我发烧生病的日子，姑娘给我打电话说，让你舍友下楼我帮你打了热水。
对不起。
“我不配拥有这么好的你。”
6.
大鹏在打算骑车去拉萨前和我说过一段话。青春一定要做一件疯狂的事情，人们总是说，除了回忆一无所有，我怕我们到老了连回忆的故事都没有。
我说我的青春早就结束了。2012年的世界末日之后，肖晗就走了，我的青春随之结束。
大鹏骂我矫情，说，你以后还会遇到好多姑娘，好了，不说了，我要出发了。
我说，走吧。
后来我确实遇到了好多姑娘。有的人发型和她有点像，有的人眼睛和她很像，还有的人，说话的方式和她很像。可我却不能把她们组合起来。
我在和姑娘分手后的那天晚上，在纸上随记忆写下了两行字。
——杜宇叹愁千缕。
——何处鹣鹣啼梦。
清平乐。肖晗写的那首被老师复印下来给全班同学传看的诗的最后两句。
我叫杜何。
这句诗被我在睡梦中念了无数遍。
后来肖晗和同学们的交流渐渐增多。我也知道了肖晗的手机号码。
分别三年之久。
夏晓萌和我说，最遗憾的事情莫过于，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了最想照顾一生的人。高考结束那年，我搜遍了整个空间，也找不到你。
现在终于拨通肖晗的手机号，双方沉默很久。然后泣不成声。
再后来我们互相关注了微博。
我一条条地翻看她之前的动态。希望能把我不在你世界的这几年里的记忆补回来。
2015年5月20日：愿我们能走到最后。然后是和一个男孩子的合影。
肖晗还是2012年的模样，男孩子干净帅气。
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了最想照顾一生的人，这就是命。
于是我选择了认命。
我删除了她的手机号，取消了微博关注。
不小心敲开了你的门，不知道能不能再悄无声息地退出。
0.
如果末日来临了，剩下的时间只够你讲一个故事，你会讲什么？
夏晓萌问我，然后碰杯。
我是会讲肖晗吗？放弃了陪我走过三个月美好时光，甚至把初吻都给了她的那个姑娘。
我拿出今天收到的肖晗寄给我的明信片，上面一副江南水乡的背景。
仅落笔四个字，生日快乐。
我盯着墙上的挂钟，上面的时针和分针同时指向12。新的一天开始了。
生日快乐。夏晓萌和我说。
生日快乐。我重复着。对我自己说，对肖晗说。
今天又到了农历十一月初九，我们两个的生日。
我又想起了肖晗在那个夜晚对我说，那时天上的星宿还未来得及移位，所以我们应该有着相似的性格和命运。
可惜再也回不到2012年的那个雪夜。
同样信奉的末日，却再也不会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