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有些事情真的很难解释,例如你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与哪个人成为莫逆之交,而所有促成这一切的理由似乎都没那么有说服力。那天晚上Afra并没有给我机会为她提供服务,事实是,她一早就离开了,而Isaac在家躺了三天。
我知道他心力交瘁,而并非因为喝酒。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切起居都由Eli负责,我每天只在傍晚时分过去看他一眼,但每次见到他都让我懊悔不已,其实我何必为了让自己安心而害他每次为了见我都要强打起精神。于是我尽量不说话,只在他卧室的椅子里陪他坐上一小会儿,发发呆,或者翻几页书。他也一样,虽面色苍白,却能让所有悲伤都遁于无形。我知道这种滋味,如同听闻金子死去的马路,和眼看着马路消逝的沙之。很多人都曾经历过痛失自己的爱人,以那些猝不及防的方式,无论是离弃还是死亡都不及Isaac所感受到的痛苦之万一,因为这不仅是背叛,而是最最卑鄙的背叛。他背叛的并不止是Isaac而已,他背叛了他们之间曾经拥有过的所有美好,并把它们按在地上蹂躏得面目全非。而此刻Isaac脸上的淡然正因他内心燃烧着火焰,只是我并不知道,他是在等待火焰冷却熄灭还是决定和它一起燃烧。
年少时我们可以放声大哭,可以歇斯底里横冲直撞,现在我们还能做什么?无非把这世间所有施加于己的残酷压在心底默默融化掉,一声不吭。现在想起来,我多么后悔自己动手打了大马,只因他无意识地对自己撒的一个谎,而一个尚且不懂什么是爱的少年何罪之有?
“在想什么?”Isaac突然开口。我一惊,回过神来向他望去。他依旧满布血丝的双眼在这一刻生动起来,嘴角竟还挂着一丝微笑。我欣喜于他的好转,下意识地答道:“想上学那会儿,你还记得校园里的那片核桃林吗?”“记得,我在那里发现了点点。”他淡淡地说。“点点?”“是一只猫。”“哦。”我也有一只叫马路的猫,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已经17岁了。“它后来怎么样?”我问。“不知道,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有23岁了。”我俩同时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我又问:“Isaac,你会原谅他吗?”“不会。”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天早上Eli从Isaac的卧房衣衫不整地出来,我拉住他打趣道:“Let me see,what were you doing there?”他冲我一撅嘴,故作气恼地说:“我在沙发睡了一个晚上。”我知道他是因为惦记Isaac的身体不肯离开,却又故意逗他说:“你们没有——嗯?”其实我这两天心里一直很慌,怕Isaac真的会出事,又不敢问得太细,索性开了这么个无聊的玩笑。“Never,他不肯要我。”Eli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说。“Why?”为什么?我相信我在 Isaac每次望向Eli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刻意隐藏的怜爱。“他疼我吧。”Eli想了半天,然后很确定地点了点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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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重新写我的故事,Isaac再次离开了家。这次他没有说他是回国还是去其他什么地方,我也没问。临走时他嘱咐我好好待着,安心写我的剧本,如果有事通知Eli。“他不跟你一起走?”我问。“他这几天很辛苦,让他歇着吧。”Isaac想了想说。“哦。”我答道,但他临出门时我又叫住他,“Isaac!”“嗯?”他回头疑惑地看着我。“有时候,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不管多么辛苦都愿意陪在你身边。”他盯着我看了片刻,点了下头,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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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因为那个猫眼小男孩吧?”后来我问Afra。“你是说Colin?不是,他们只是一群被Isaac惯坏了的孩子。”她微微一笑,答道。“那是因为Mr. Wilson对我因妒生恨?我可是无辜的。”我很委屈地说。“当然不是,Eden只是个很单纯的年轻人,他出生在伦敦,喜欢Isaac喜欢了七年,他们是那年 Isaac只身前往意大利旅行时认识的,因为他俩都很迷恋佛罗伦萨,因此结缘,说来这件事起因于我。”Afra忽然陷入沉思,下意识地停了下来,我本待追问,她却又说:“后来Eden知道Isaac来了美国便追了过来。但他俩——”“我知道,只是不懂Isaac为什么一直不接受他。”“他这些年改变了太多,”Afra叹了口气,“那个原来叫我姐的大男孩已经不在了,我只知道我要帮他,无论他想做什么做了什么,我都毫不怀疑地信任他。”她停下来,一双深棕色的眸子深深地望进我的双眼。
我开始相信命中注定,如果那个人注定会在你的生命中出现,无论多晚,她都会来,而当你意识到她就在你面前时,你早已来不及躲闪来不及掩饰来不及用你这些年在成长中学会的虚伪和理智来武装自己,然后你可能败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还得强迫自己在溃败后心安理得地接受现实。Isaac和Afra的确拥有这样的力量,让别人肯义无反顾地信任并爱上他们。我开始相信他们本就是一个人,从来就没有Isaac和Afra,只是一个堕入凡间的半神尚且流连于尘世的一抹微笑的灰烬。
“你为什么没有回去参加他的婚礼,毕竟,如果你出现,他也许会很开心。”我岔开话题。“他会吗?他这些年努力地想从过去的一切里挣脱出来,我不想去扰他清梦,何况,我已经做了我能做到的一切,我想过他会让我失望,一次又一次,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他做得如此彻底。”Afra咬着牙说完,又恢复了她一贯的冷漠。“为什么不告诉他Isaac还活着?”我又问。“因为一个承诺。”她苦笑了一下,继续说,“我答应他的事我做不到,如果Isaac始终不肯原谅他,他知道与否又有什么不同?知道了又会怎样?我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希望,一个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直视的人,我还能期望他给Isaac带来幸福吗?”
Afra言语中的怨恨让我错愕,虽然我也对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心生厌恶,但毕竟我和他没有过任何交集,自然不会痛恨得如此彻底,只好尝试把氛围缓解一下,便说:“可现在在中国——”“这里是美国!”Afra突然立起双眼,直直地盯着我说,“用我提醒你吗?就在去年的6月26日,美国最高法院裁定同性婚姻在全美50个州全部合法,而今年5月2日——他结婚了!有什么不同?环境不能决定一个人,经历也不能决定一个人,连爱都不能!能决定他的只有他自己,他已经做了他的决定!他始终都是一个懦弱自私虚伪的混蛋!毫不留情地摧毁了我们之间仅存的一点美好,以如此不堪的方式!”Afra以极快的语速说完了这一大段话,我被她惊得目瞪口呆,她这异乎寻常的情绪宣泄像是一次积蓄已久的火山喷发,让我瞬间窒息在一层炽热的火山灰下。
虽然我们嘴上说不再相信爱情,但在内心深处我们依然对爱的尊严和力量深信不疑,如果爱尚且不能,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否定。有时候有些人说出的“爱”字多么没有意义,那些本以为自己付出过爱的人,如果连和对方厮守都做不到,谈论爱将是多么可笑。
“Isaac不会有事吧?”良久之后,我定下心神来,问她。“不会,仇恨让他活了过来,让他更有生命力,他会一直活着,直到死去。”Afra像是在无意识中自言自语,我并没有听懂她说的这句话,但也没有再问,我知道我还远远不够了解Isaac,但我理解他们内心所背负的那份沉痛,我也相信Afra对他的爱,我更相信一个懂得爱的人永远不会背叛和说谎。既然我认可他们两个,并坚信我也是他们的朋友,那我就应该和他们站在一起,我说:“我会给沙之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