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Isaac的礼物是一张七弦古琴,当我打开盒子时,我被它的美瞬间吸引住了,这是一张复刻版的唐代传世名琴“九霄环佩”,桐木为面,梓木为底,鹿角灰胎,髹栗色漆,制琴师精准地保留了原琴的制式与材质,连龙池凤沼旁苏轼及黄庭坚的题字亦摹得纤毫不差,足可见是出自国内顶级制琴师之手,只未曾依样做旧,却正是我喜爱它的地方。我把琴拿起来放在案上,轻拨商弦,浑厚圆润,悲切苍凉,一时竟不能自已。“‘垂帘新燕语,沧海老龙吟。’”我不禁低声念道。“我知道你只弹伏羲式,但能找到的好琴不多,只好请人复刻了这把老琴,制琴师还是你本家。”Isaac说道。我心中千般滋味万种思绪一齐涌上心头,自从离开北京,我再也没有碰过古琴,当年云白送我时执意要我把琴带上,我没有答应,现在想来甚是可笑,我曾试图抛却的一切,如今恰是我最最珍重的东西。
“谢谢你,Isaac。”他抿嘴淡淡一笑,说道:“等你闲了,我也想听听古琴先生演绎的《高山流水》,我或也能有幸与你一起仿效伯牙——”他突然停住,刚刚爬上两颊的微笑也瞬间凝固下来,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我心下一沉,Isaac,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子,仰头看着他,缓缓地说:“Isaac,你也可以找个人结婚。”他一愣,冷冷问道:“你说什么?”我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找个爱你的人,就像Eden那样,我知道——”“ Stop!”Isaac“腾”地站起身,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得跌坐在地毯上。他双唇颤抖脸色发青,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忽然醒转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才从地上站起身,低着头喃喃地说:“对不起,Isaac,对不起,我想我该走了。”便转身走了出去。
我茫然地走下楼,看到Bowen正在料理烤鸭,见我出现礼貌地问候道:“Afternoon,Sir。”我没有理他径直向门廊走去,就在即将搭到门把手的瞬间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又往楼上走。二楼,三楼,依旧是那间淡藕荷色的卧室,推开门,走进去,我在做什么?闹情绪?我问自己,我本该给他安慰,作为朋友,但我都胡言乱语了些什么?我不是那个人,那个让我对他只有厌恶没有恨的人,但我为什么有那么一刻竟像被他附了体,都怪这几天写的这些稿子,我必须要重新写,故事不该是这样的,不,我没有错,我只是想让他放弃那个根本不值得的人,回到现实世界中来,这里还有他的朋友和那么多爱他的人,但是我必须得走,必须。
我开始收拾行李,其实这次搬过来我也只带了一个小号的手提箱,几件衣服几本书而已,我把它们胡乱塞进箱子,翻到车子的钥匙,转身打算出门,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Isaac。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都没有说话,半晌他冲我摇了摇头,我想他要说的是留下来或是我很失望,但我去意已决,只好也冲他摇了摇头。他又盯了我片刻,让开了房门。
我快步走下楼梯,径直向后门走去,可刚推开门就见到了笔直站在我面前的五个人,如果不是这几个人的一式着装,我还以为我走进了某个秀场。我一笑,说道:“Well well well,an impressive threat。”Eli走上前来,向我略一鞠身说:“马哥,我们送您回去。”“如果我说不用呢?I can’t fit you guys in my car。”“马哥——”他又一欠身,想要过来帮我拿行李,我随手把箱子扔在地上。
“You all,clear out。”Afra突然出现,挥了挥手,又向我伸出一只手来,“我送你吧。”我看着她,她微笑着点了下头,我便把手里的车钥匙递过去,拿了皮箱跟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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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会来?”为了打破尴尬的沉默,路上我问她。她开着车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淡淡地说:“我本来也要来,”忽又一笑,“你今天不是点了烤鸭吗?这么好的事我怎么会不来。”“可惜啊,我好像有好久没吃北京烤鸭了,原来那是我最不爱吃的东西之一,这些年竟开始想了。”我也故作镇定,笑着接话,我知道她当然不是为了烤鸭,但想起刚才的一幕还是令我很恼怒,便又冷了下来。“你不要怪他。”Afra看了我一眼说。“你说的对,距离才能给人安全感,我现在就像住在鱼缸里,还有不知何时会冒出来的刀斧手。”我冷冷地说。“他是为了你的安全。”Afra 继续淡淡说道。“我的安全?”我突然提高嗓门,这不是笑话吗?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的不安全,便问:“我何来的危险?”Afra叹了一口气,半天没有说话。
“你们设置了一个伪命题,再用虚假的逻辑去论证这个伪命题,并强迫我去相信,而我只是单纯地把你们当作朋友。”我情绪激动起来。“我们就是你的朋友。”Afra一字一顿地说,“小马,Isaac需要你,而且,在他那里你才安全,我会慢慢跟你解释。”“所以我必须接受喽?”我在倒车镜里盯着一直跟着我们的那辆巨型SUV,叹了口气说。“这样好吗?”Afra忽然一笑,“两个选择:一,我送你回去,我今晚住你家;二,我们一起回去吃烤鸭。”我哈哈一笑,“这还用选吗?当然是一啊。”Afra把脸再次转向我,半响撇嘴说道:“你还真乐观。”“看路好吗?大小姐。”我说。“好的。”Afra迅速一打方向盘,车子在一阵喇叭声中拐上了Ashbury Street,然后一路风驰电掣。“Hello?我选的是一!”我赶紧纠正她。她再次把脸欺到我面前,压低声音眯着眼说:“我选的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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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停下车,Eli 早已等在门口,他帮我拉开车门,只是冲着我笑。我把他推到一边,毫不领情地说:“Lady first,你不懂吗?”“那位我不敢惹。”他调皮地一伸舌头。“呦,去了趟中国,中文大有长进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马哥,”他又探过头来小声说道,“帮个忙,下次我还想去。”“哦?下次,什么时候?”这时Afra已停好车走过来,朝Eli一横眼,Eli赶紧一溜烟走掉了。
“干嘛吓唬小孩子。”我说。“别理他,我还要找他算账呢。”Afra说完鼻子一哼。“怎么?没帮你停车?”我笑问。其实我站在门口和他们打岔完全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进门,不知道Isaac见我回来会怎么想,是心下稍宽还是露出胜利的微笑。我早说过,这一仗一开始我就败了。但我既已决定完成这个故事,就无法保证完全做一名旁观者,well,we’ll see,我对自己说,跟着Afra进了前厅。
Isaac靠坐在餐桌前的高背椅里,一只手臂架在一侧的扶手上,拇指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臂搭在餐桌上,手中摆弄着一张淡绿色的卡片,见我们进来,他两指一抿,把卡片的正面转向我,上面写着四个中文字:北京烤鸭。
“所以你胜券在握喽?”我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来。“没有,其实我刚才哭了好久。”他一本正经地回我。“烤鸭呢,这都是什么鬼?”Afra 不理我俩,指着一桌精致的菜肴抱怨道。“刚才那只冷掉了,这一只还要再等十五分钟。”“好吧,先给我斟上一两二锅头。”Afra一撇嘴说。这时Bowen的助手急忙走了过来,却被Isaac抬手止住了,“We handle it。”他说。男孩于是转身回到厨房,Isaac欠身帮Afra倒了酒。“这就对了,我可是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又帮你半路截回来个soulmate,你今晚得好好伺候伺候我。”Afra得意地说,说完突然一吐舌头。“这活儿还是小马哥来的比较得心应手。”Isaac斜瞥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At your service,随时为您效劳。”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