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到达医院时已是午后时分,陆子期显然在等我,他眼中的希翼是那么明显,见到我来立刻露出了笑容。“不好意思,我陪核桃和点点待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我说。“他们出来见你了?”他惊喜地问,“我实在是没有想到,他们从来不和外人亲近。”“慢慢就好了,猫是有灵性的动物,他们知道谁是可以信赖的人。”我笑道,“你今天感觉好点了吗?”“比昨天好。”他说,伸手接过我递给他的那几本厚厚的活页册。他把那几本旅行日志拿在手里端详了很久,想要打开却又有些犹豫。“你不用管我,我这个人也不太擅长聊天,坐在这儿陪你就好,你如果想看就看吧。”我于是说。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一分诚挚的感激之情,随后迅速拆开捆扎着日记本的束带,打开一本捧在手里一页页翻看起来。
我见他眼中含泪,便站起身走到窗前去,午后的阳光照射在树梢上,那浓绿的枝头带着北京特有的灰尘色,几声微弱的鸟鸣打破沉默,我背对着陆子期闭上眼睛,静静地站着,双腿却不自主地摇晃。时间过得如此缓慢,我想起了笑非,他此刻应该在Eli的病榻前与自己的爱人四目相对,Eli应该也已恢复了他天真无邪的少年模样,因突如其来的幸福羞红着脸。良久后我睁开双眼抬头向天空望去,下意识开口念道:“‘不动者厚地,不息者高天。无穷者日月,长在者山川。’”
“‘有恨思填海,无言可问天。萧条愁病里,况复值穷年。’”我听到陆子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便转过头去,见他已放下手中的日记,苦笑着望向我,我于是走回来笑着说:“子期,你我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糊涂着过日子也就罢了。”“真若能像你所说就是造化了,可惜有些事越是想忘记就越清晰。”他幽幽地说。没有人想忘记幸福,因为幸福只是吉光片羽,痛苦才是刻骨铭心。“不能忘不可忘便不忘,记得曾有个朋友对我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看着陆子期憔悴的脸,安慰他说。他摇了摇头,黯然道:“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如果我能和他再见上最后一面,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和他再次相见,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我犹豫着问道。“太多太多的话想说,但你问我,我好像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从未期盼过他的原谅,因为我不值得,如果他还活着,我希望他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和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人在一起,不是我,不该是我。”他再次忧伤地说,伴着几声虚弱的干咳。“不该是你?”我为他所说的话困惑不已,难道他不该说他早就应该说出口的那句话吗?难道这就是对这份纠缠了他一生的感情所下的最终定论?不该?!
“小马,我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从未学会如何去爱人,我是一个被世俗束缚与禁锢了的人,但笑非不一样,他从容高贵,真挚而洒脱,从未因凡尘琐事皱过一次眉头,带给他烦恼与痛苦的从来是我,也只有我。但我相信他爱的只是年少时的我,到了今天,我还有什么资格说爱他?”“那你为什么还想见他?”我不禁脱口而出。他苦笑了一下说:“只是想见,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如果他还在,也许这想念就没有那么强烈了吧。”他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对自己的嘲弄,“我知道,如果他还在,也不会愿意来见我。”说完,他闭上了双眼,嘴角抽搐,眼睫处微光闪烁,呼吸因喉咙处的哽噎而颤动着。我默默地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怅然若失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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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我想见你。”我给小青打了电话,她未作迟疑爽快地回答:“好,我下班过去找你。”
“陆子期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笑非?”我见了她直截了当地问。“现在还不是告诉他的时候。”小青淡淡地说。“我明白,是因为Eli。”我愁闷道。“不止是因为Eli,我还没有想好如果Isaac知道了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但不应该交给他自己去决定吗?见或者不见。你不会是想拖到陆子期死了再告诉笑非吧?”我的语气这一次满含质疑。小青低下头,右手的三根手指下意识地捻在一起放在嘴边,拇指抵在牙齿边缘,又抬头看着我说:“不会。”“那是什么时候?陆子期的时间有限。”我再次加重语气。“他自己会知道的。”小青悠悠地说。“怎么可能?他现在在Drown,把自己和Eli关在密封的大铁门后面,谁会告诉他陆子期进了医院?”我觉得小青在敷衍我,有些气愤。“小马,你以为他真的把这个人完全忘记了吗?真的一点消息都不再触碰了吗?你了解Isaac,他或许选择不再见面,但绝不会对一个自己曾真心爱过的人不闻不问。”小青正色道。
“你在担心Eli?”我明白了小青的意思,少顷后又问。“Eli还很虚弱,他和Isaac都需要时间。我们可以再等等吗?”小青说。她现在对Eli的关心一半来自于笑非,他不希望他俩再发生任何隔阂,刚走了一个Eden,又要把笑非拉回过去,这对同样卧病在床的Eli来讲是个打击。“但Eli已经知道了陆子期的存在,我相信他会理解。”我还在坚持。“我知道,但理解和接受是两码事,我只想让这件事出现得自然而然。”“自然而然?”我疑问。“别人告诉他和他自己知道是不一样的,人在交流的时候很少给自己留有足够的反应时间,而会下意识地做出一些错误的决定,而有些话对于有些人说出后便无法更改,我不认为你或我适合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他,这和之前发生的事毕竟不一样。”小青再次恢复了她一贯的理性和冷漠,淡淡地说。“我还是不明白,如果凡事都要这样斟酌细想,还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你太理智了,理智得近乎冷酷。”我忿然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Isaac?”小青不理会我的态度,依旧平静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之所以问她,恐怕也是因为她面对事情一向的理智与冷静。
“小马,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是为了让你回来见见陆子期,可以有一个人能在他生命最后的这段日子里听他倾吐心声,我知道有些话他不可能跟他身边的朋友讲,而我也并不想再听到那些早已成为过去的过去,你对于他和我是一样的。”小青思忖了片刻又说,“这是我如今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没有更多了。”我叹了口气沉默下来,也许小青是对的,现在让他和笑非见面并不能让他活下来,他之所以能够把心里话讲给我听是因为他认为笑非已经不在了,而把这些压抑了他多年的话说出来对他来讲是一种救赎与解脱,在即将达到生命的终点之前没有什么比这两点更加重要。对陆子期是如此,对其他人也是一样。
“我终究是不如你想得明白。”我无奈叹道。“不,小马,你很聪明,只是你太过投入了,你不能把所有人的情感感同身受,那样你会很痛苦,而这痛苦让你有时候变得浑然不明,人不可以冷酷,但必要的冷静是规避疼痛的唯一办法。”“我不是你,我做不到。”我说。“无须做到,因为这就是你,正是你与他人不同的可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