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当天并没有去陆子期家,而是径直回到了酒店,踌躇片刻拨通了云白的电话。他听到我的声音喜出望外,连连说马上就要见我。我说晚上陪我吃个饭吧,我们餐馆见。他说也好,家里你也来过几次了,闹哄哄的也没什么意思,咱哥俩儿找个安静点的餐厅好好聊聊天,我说好,你安排吧。
我下午没有出门,在酒店房间休息了一会儿便坐起身打开电脑,点开一个名为“AIZ”的文档盯着显示器发呆。2003年春天,笑非、小青和子期第一次结伴去了香港,为了悼念一个人的离去。在游人稀零的维多利亚港,笑非颀长挺拔的身影裹在黑夜般的修身外套里,路灯在他不算漆黑的头发上反射出深金色的光泽,如同暗自燃烧的火焰跳跃着升腾着随夜晚的微风在他额角轻灵地舞动。在他身边并肩走着同样浓黑如墨的小青,她细软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几根发丝被夜风撩起滑过她微眯的双眼,她神思淡定,但眼光流转间仍可捕捉到一丝惆怅与忧伤。在他们身后跟着白衫长裤的子期,他手里拈着一朵白玫瑰,复杂的神情在他漆黑的双眸里忽隐忽现。那时他们还很年轻,却已因误解与猜疑在亲密与疏离之间挣扎了若干年,子期和小青还没有走到一起,他们三个也还没有踏上那个决定命运的美国之旅。
我知道故事的开端,似乎也知晓了结局,但它的过程却尚且模糊不清,如果像小青说的故事只是一种基于真实的再创造,那她所陈述的一切又有多少可以作为参考,而我的认知更是一种片面的解读,以一个作者的主观意识去拆解假定的情节与人物,最终达到一种人为的刻意而又无奈的和谐。
我关了电脑,靠在扶手椅里望着北京城初秋的碧空,浮云悠然掠过,无根亦无去向。它不会为谁停留,只有雷霆暴雨才能让他们短暂相聚,死命相守,再通过一场激烈的厮杀后消遁于无形。没有多少眼泪会等待被风干,当它们在面颊上蚀刻成伤痕之前既已被抹去,无声无息,在时间肆意地掠夺下最终被笑容所替代。成长是痛苦的,这深沉的痛苦连泪水都望而却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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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云白聊了很久,分手时已近午夜,他说他现在已经能静下心来练琴,终于领会到古琴的奥妙,《秋风辞》已能弹得像模像样,开始练习蛇形鹤步的《关山月》,并问我他日若能大成总该有一首代表作吧?我说世上最好的琴曲莫过两首,《高山》与《流水》。他看了看我说你变了很多。我说我老了,岁月的重压让我身心俱疲。他摇了摇头说,你如果不是太过多愁善感就是在恋爱。我抬头望了望皎洁的月轮,叹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我也希望我是在恋爱,但不得不承认我只不过是多愁善感。云白笑了笑说,小马,你有没有想过,它们两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云白送我到酒店,我却没有上楼,而是步行去了午门。夜半的紫禁城灯火已熄,静静的护城河倒映着角楼隽秀的身影,飞檐吊角层叠嵯峨,一砖一石肃穆庄严,澄明的月色映照在狭窄的水面上,偶有鱼儿轻灵跃起,打破这旧世浮屠镇守的一片死寂。我举目四顾,半缕相思半抔流水,相伴相依缠绵远去,河心拂柳只影倒挂,辗转孤鸦凄厉而鸣。我信步来到午门脚下,偌大的午门广场没有一个人,便靠在广场前的栅栏上点了一支烟,这令我朝思暮想的北京城哪有什么前尘旧事与我休戚与共,我从未在这里扎过根,未来貌似也不可能。我忽然莫名地想念古城西安,未央长乐阿房与兵马俑,大雁小雁城墙与钟鼓楼,无处不留下我和马路从童年到少年相伴的点点足印,如今斯人已去,哪里可寻那年少的身影与痕迹?自从13年沙之结婚我就再也没回过老家,父母偶尔会去美国看我,但相处的日子依旧疏离而平淡,没有亲人间的相互理解,有的只是无尽无休的挖苦和抱怨。如果我回来只是为了小青,她如今茕茕只影固守孤城又是为了谁?
一层细密的汗珠从我周身的毛孔中漫渗出来,我掐灭手中的香烟沿原路往回走,归来从来都不是故事想当然的结局,而是另一个未知的开始。如果笑非可以选择,他最终身之安处一定不是北京,而我追随的也不仅仅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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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来到陆子期家,打开门径直走到书房,按他交待的位置很快找到了那几本日记。沉甸甸的六个硬壳活页本被一条黄色的缎带束在一起,缎带簇新,册子却已被翻看得很旧了。这应该就是小青曾说过的笑非的那几本旅行日志,记录了2008年至2012年四年间他所有到过的地方,这漫长的自我放逐只为了等待陆子期的一句召唤,一句让他能够留下来不再漂泊的诺言,但他没有等到,而最终选择了独自离去,并留下证实他已死亡的只言片语。
陆子期家并不大,三间卧室一间书房还有一个独立的休息室,其中一间卧室看上去像是他自己的,素白清冷,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张笑非的照片,我走过去拿在手里,是笑非在鸽点灯塔下的一张近照。他神情萧索目光迷离,苍白的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Lucky Strike。他无限惆怅地眺望着广袤的太平洋,夕阳在海面上投射的波光点点都不如他双眸里的星光闪亮。他的样子始终没变,依然看上去像个悲情少年,岁月从未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他曾经比天使更像天使,如今则是一尊交杂着柔情与忧郁的人间半神。
我放下笑非的照片,不经意抬头间在墙上看到了一张手绘的招贴画,在陆子期卧室里挂着这样一幅画显然有点怪,便走上前仔细端详起来。那似乎是一张圣诞招贴,漫天飞雪下是连绵的群山,山脚下是一扇灯火氤氲的孤零零的门,画面上方有手写体的几个美术字:“天无情,人易老,亮门常在。”我忽然觉得这几个字的笔法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字迹,便摇了摇头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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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陆子期卧室的床底下找到了核桃和点点,他俩依偎在一起怯怯地看着我,我叫了几声他们的名字,他们依旧不肯出来,我便在客厅坐下静静等候。笑非的日志就摆放在手边我却不敢去碰,也许小青说得对,属于他们的过往并不是我所要撰写的故事,一切已然成为历史的过去都无法被真实地重述,语言只是意识的产物,文字则暧昧地承载了世间所有的华而不实。
核桃出现时我差不多睡着了,他在客厅中央站了一小会儿便在沙发旁的地毯上卧下来,下巴搭在前爪上斜眼看我。他的眼睛是偏黄的橄榄色,眼角带着埃及法老式的粗黑眼线,背部长着对称的蚝型斑纹,尾巴不耐烦地抽动了片刻便蜷贴在身侧安静下来。我不敢过去抱他,只好轻唤他的名字,他抬头看了看我,犹豫着站起来慢慢走到我身边。“核桃。”我又叫他,他终于回应了一声“喵”,我喜出望外,立刻弯腰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背毛说:“核桃,你是不是想你爸爸了?他生病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看你们,所以就叫叔叔过来了,不要怕,叔叔也爱你。”核桃没有挣扎,他用额头用力地顶了几下我的手臂,便窝在我怀里不动了。我于是又轻轻叫了几声点点,良久后他才从卧室里探出头来,看到核桃在我身上便疑惑地叫了一声。“来吧,点点,到叔叔这儿来。”我说。他迟疑着走过来却不肯靠近,远远地趴在沙发扶手上歪着头看我。我想到陆子期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心里一阵难过,一个生命的可贵不止因为他个体的存在价值,还因为有其他的生命和他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