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请进。”Isaac起身走向吧台,并不看我,给自己倒了一杯Macallan威士忌。我走过去,在距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靠在吧台上看着他。他依旧没有抬头,我拿起一只空杯子推向他,他便把手里的那杯推给我。我把酒杯擎在掌心,端详那琥珀色液体在玫瑰色光线下透出的一抹深红,淡淡地说:“我看到了你酒窖里55年的Glenfiddich 和45年的La Romanee-Conti,你知道吗?我对你很好奇——Isaac。”我见他依旧不说话,继续说道,“我很喜欢你的名字,Isaac,以色列的笑声,但我更喜欢你的中文名字。”他慢慢地把头转向我,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聚光灯下以细微得难以觉察的速度翕动着,完全遮盖了他的双眼,在那两个巨大深邃的眼窝下,他嘴唇苍白,面容冷酷。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美勾魂摄魄,可惜我并不爱男人,或者说没法爱上一个男人,但我从不认为同性之爱不够完美,相反,因为他们更纯粹因此更值得被尊重。何况上帝赐予的基因你无权挑选也无法拒绝,所幸他给予了这些天选之人更多的偏爱,让他们智慧出众,高贵而美好。
“喝酒?”我很真诚地说,面带微笑。每次当我们陷在各自的思绪当中而彼此远离时,共同的兴趣爱好总能把我们拉回到一起。“我怕他们准备的不够。”他突然浅浅一笑,转过身来,眯起晶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回去还可以继续。”我说,“不过——”我上下打量着他,“能不能先把你的上衣——嗯,扣子扣上?”这时我才看到他颈上挂着一个拇指甲大小的金色六角大卫星,上面雕刻着希伯来字母和哭墙,拴在一条极其精细的链子上。他斜斜地向一侧抻了一下脖子,抬手向后拢了拢头发,又摇了摇头说:“不。”Isaac的额头中央有个清晰的美人尖,这一点和Afra别无二致,这让他俩看上去有种诡异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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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当然不可能把吧台里的酒喝完,但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超出了以往的界限,脑海中一直回想着那个在凌晨呼唤我的声音。我感到头有些痛,闭紧双眼又睁开,看到Isaac靠在沙发的另一侧,支着头,淡粉色的双唇微微开启,左手拇指的指甲抵在牙齿中间,优雅地看着我。我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残忍,便笑着问他:“新娘漂亮吗?”他盯了我很久,才缓缓地摇了摇头,牵起一侧的嘴角残酷地笑道:“没有沙之漂亮。”我一惊,马上控制住情绪,故作镇定地问了一句废话:“见到他了?”“我见到了他们,但他们并没有见到我。”他吐了一口烟,淡淡地回答。但我分明看到他指尖的抖动,他紧绷的面颊和他收拢起的双腿。我不禁为自己的冒失深感懊悔,不该因为好奇去触动他内心的伤疤,而他的回敬也毫无怜悯,两败俱伤。
“回去住吗?”很久之后,我开口。“如果你没占了我的床。”他本想开个玩笑但并不成功,我只好继续:“哈,我可能是睡了Afra的床。”他于是指着我笑说:“我打赌你没有。”“那我输了。好吧,”我无奈地笑着说,“我就是你俩砧板上的鱼。”“你可以飞。”他说。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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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嘛占了我的房间?”Afra推开淡绿色那间卧室的门,笑着问我。“Impossible!你的卧室不是应该在楼下吗?”我大惊失色,心里顿觉不妥,这顺序反了呀!“谁告诉你的?”她转过身问。“白色的那间是Isaac的对吧,那紫色那间是谁的?”“无所谓喽,”Afra耸了耸肩,撇嘴说道,“我不介意你睡过。”“我也不介意跟你一起睡。”我说。
当然,我们并没有一起睡,她没有睡我,我也没有睡她,因为这只是我和Afra在Isaac家见的第三次面,何况,何况——好吧,我也没有充分的理由说不。那天下午我俩坐在三楼的起居室里聊天,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打在Afra精致的脸颊一侧细小的寒毛上,我突然意识到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超越了一切是非真假美丑善恶不可描述但又并非遥不可及的女人。但只要我想起Isaac,想起这栋房子里的一切都是他的私有财产,便打消了所有可能折磨到我的念头。
Afra每次到三藩都是行色匆匆,最多留宿两晚,白天时她总是一个人出门,有时很晚才回,我当然知道自己无权过问她的行踪,便装作完全不感兴趣,她自然也不会说,因为迄今为止,我俩仍相安无事。
“你怎么知道白色的那间是 Isaac的?”Afra回过神来突然问我。因为他自己说的嘛,楼下面东的卧房只有一间,朝向后街的一座封闭的庭院,看不到绿茵草场,白顶教堂,也接收不到午后的阳光。但我当然不会说这些,我说:“Isaac带我来的第一次,我注意到这栋房子里所有的插花都是白色系的,但等我搬进来之后,就只有二楼的插花保持了它们之前的风格,而二楼白色的房间只有一个。”我笑道。Afra 撇了撇嘴,眯起眼看着我不说话。“其实我早该知道你今天要来,因为今早醒来我看到我睡的那间卧房里的花换成了黄玫瑰,而我意识到,Isaac的房间也是常年摆放着素插的白玫瑰。”我轻描淡写地说。“你果然可以,那么,你现在应该知道了他为什么请你来。”Afra的目光斜斜地经过眼角上方投向我,一丝不可言说的笑意在眸子中引而不发。我被她的这个表情完全迷住了,竟然一时无法移动双眼,但还是强压住内心的悸动,故作镇静地打趣道:“因为他喜欢我。”Afra立刻把目光收回,冷冷一笑,挺直脖颈恢复了她一贯的漠然与孤傲。
这本应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博弈,而她的出现使双方的势力瞬间失衡,我必败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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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醉后的第二天我往往醒得很早,虽然大脑皮层持续整晚的兴奋让我困倦不堪,但却异常清醒。何况为了改掉自己睡懒觉的习惯,我已多年不用遮光窗帘,只是每天早早地醒着躺在床上发呆。但现在我必须得起床,我对自己说,我还是对他昨晚的状况有些放心不下,便简单冲了个澡,换上衬衫和长裤下了楼。二楼很安静,空气中浮动着白山茶和雪割草那内敛的芳香,起居室的一角孤零零地插着两枝幽灵兰。我推开Isaac半掩的房门,他并不在床上,于是转头看到了独自坐在露台扶手椅里的他。我故意清了下喉咙,见他没有回头,便径自走过去。
“我给你带了礼物。”他不看我,只是望着后街的庭院,淡淡地说。“谢谢。”我说,在他身旁坐下来,递了一支烟给他,他用纤细修长的手指夹过香烟,又就着我手中的火柴把烟点了,犹自抽起来,只是依旧没有看我。我打量着他苍白的侧脸,他原本陡直坚毅的鼻梁上挂着一抹粉红,低垂的双眼完全看不到哀伤,是怎样庞大的力量能让他保持着此刻的镇静,让他在剧痛之后还能表现得无动于衷,或者,他只是还没有把我当作朋友。“抱歉,Isaac。”我说。他摇了摇头,咧开一侧的嘴角露出了叼着烟的两三颗牙齿,悄无声息地做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起身回到屋内,在床尾塌上找到一小块毛毯,又走回来帮他盖在膝上。他这才抬头望向我,我看到他双眼里密布的深红色血丝,此刻被一层晶莹的泪光包裹着。我把他的头轻轻揽在怀里,低声说道:“Isaac,I’m your fri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