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回想起金子对我说的话,便想试探着说给笑非听:“我很理解你恨他,但是否也证明你还爱着他?如果你对这份感情彻底放手,可能恨也就随之消失了。”笑非先是一怔,转而苦笑道:“也许吧。”“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去再找他谈谈?”我又问,既然他们彼此心中还留有对方的位置,难道不能重新走到一起吗?“不!这根本不可能!”他忽然激动起来,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没再说下去。“请不要怪我多嘴。”我只好尴尬地说。“不,小马,这不怪你,你并不了解我们之间都经历了什么,即便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没有离开北京,我们还像过去一样和睦相处,他也不会接受我,他依然会结婚生子,过他想要的生活。”笑非黯然道。“那你为什么还恨他,既然你早就知道你们之间不可能?”我疑惑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许真的早该死掉,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笑非的情绪突然有些失控,我不敢再问下去,只好极力劝慰他:“笑非,你不要这样,我们做得没错,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Afra说得对,他始终是个虚伪懦弱的混蛋,根本就不值得你去爱。”“小马,求你不要再说了,”笑非突然捂住脸,凄然说道,“他的孩子是无辜的,如果不是我——”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听出他声音里的哽咽,只好又说:“那不能怪你,是Moses,他为了让你俩彻底失去在一起的可能,才会——”我突然想到什么,紧张起来,“他会不会对陆子期下手?”
笑非倏地抬起头,睁着大眼睛看着我,惊问道:“Moses为什么会对他下手?”“为了彻底断绝你们之间的可能性?”我试探着问。“不,不会,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知道我和他已经不可能了,如果他还等着我回去,他就不会这么做。”笑非迟疑了半晌说。“回去?你对他有过什么承诺吗?”我心里忽然抽紧了,忙问道。笑非苦笑了一下说:“你认为他会轻易放过我么?他是个商人。”“所以这是一笔交易?”我震惊不已,我想过它的可能性,但我仍惧怕听笑非亲口说出来。
笑非没有说话,我继续又问:“Afra知道吗?”“她不知道,但她可能会想到。”笑非淡淡地说。“那她说过什么没有?关于这一切结束之后?”“她说无论我如何选择,她都会和我站在一起。”笑非黯然答道。我突然想起小青曾经说过的话,“腾”地站起身来,她说如果笑非有一天死了,她也会跟他一起去死。所以她显然猜到了笑非和Moses的约定,但她当初为什么还要替笑非复仇,就为了鱼死网破?为了化长痛为短痛?我终于知道小青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笑非当初又为什么阻拦我和她交往,因为他们对未来并没有抱任何期望,甚至想到了如果有一天笑非在劫难逃那也不过是一了百了。不!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如果笑非真的死了,小青和陆子期,甚至是笑非身边的人都会有危险。“笑非,你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我们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我浑身不自主地哆嗦起来,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忽然我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抽泣声,和笑非不约而同望过去。“Eli?”我问道。片刻后Eli满脸是泪地出现在门口,冲过来一头扎进笑非怀里,大哭着说:“Isaac,Isaac,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你为什么不要Eden也不要我,你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对吗?但我不怕,我要和你在一起,即便是死也要在一起。不,不,你可以不要我,我只要陪着你,在你身边保护你。我都明白了,我现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是因为爱我!”
我懊悔不已,早已忘了隔壁房间的Eli,我和笑非的这番话他恐怕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这一切对于年轻的Eli来讲是多么可怕,他本已看到了希望,并逐渐从经年的噩梦中恢复过来,但从今以后,那些噩梦会再次纠缠他,日日夜夜,无尽无休。
笑非拍着Eli轻声说:“Eli,我从没想过离开你,那次是我不对,我不该赶你走,以后不会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请相信我。”“Isaac,”Eli抬起头来,望着笑非的脸哽咽道,“答应我不要死好吗?你还有我,还有Afra姐,还有马哥,我们都会一直和你在一起,我们都爱你啊!”“傻孩子,谁说我会死,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笑非强挤出一丝微笑,柔声说道。“你骗我!好几次你都快死了,每次你都骗我,每次你都把我支开,以后我一步都不会离开你,死也要守着你!如果你真的死了,我马上也去死!我会求马哥把我埋在你身边,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不会离开你!”我想到那天Eli到家里跪着求我去见笑非而我残忍地拒绝了他,一时心如刀割,扭过头去强忍住泪水。“Eli,我不会死,你说得对,我还有你,还有马哥和Afra姐,你们都会保护我的,我很安全,没有人能伤害到我。好孩子,别哭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好吗?”笑非说完紧紧抱住Eli,把脸贴在他头顶,极力屏着气不出声,两滴眼泪慢慢地滑落下来,滴到Eli光洁的额头上。
***
“你呀,就快变成哭神了。”有一天我对Eli说。“爱哭也能成为神吗?”他问我。“你知道中国有一本古典名著叫《红楼梦》吗?那里的林妹妹就是个哭神,和你一样。”我笑着说。“那个故事我知道,”Eli撇了撇嘴说道,“就是一个男孩爱一堆女孩,但那堆女孩里只有一个爱他,还不是真爱,是为了报恩。”我惊讶于Eli说的这番话,他对那个千古流芳的凄美爱情故事解读得如此与众不同,但似乎又让人无法辩驳,于是笑着问他:“那你是为了报恩吗?”“不是,我就是爱哭而已。”他害羞地嘟囔道。“可你是个大人了,不能总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的。”我又说。“大人就不能哭了吗?想哭的时候就要忍着?心里话都要藏着?那做人还有什么意思?”Eli很认真地反驳我。“你难道不怕别人笑话你?”我被他的回答触动了,但禁不住又问。“我为什么要怕别人笑话我?我的生活和别人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为了他们活着。再说了,他们笑话我是因为他们嫉妒我,有些人就是喜欢用讥讽别人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自卑,这样的人有什么可令我在意的?”Eli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这个连Eli都懂的道理,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不懂,或者说不愿意去懂,我们这些被千奇百怪的社会规则框制住了的人,即便内心多么标新立异愤世嫉俗,但在言行举止上仍然保持着被公式化了的德行与修养,骗自己说这是成熟,是别无二法的为人处世之道。而真正的成熟,应该正如Allen Ginsburg所说,是出自一个纯粹的灵魂,一种对自我的正确认识与智慧层面的奚落。“Eli,你长大了。”我心生羞愧,由衷叹道。“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
***
其实我知道,如果Moses要报复,除了陆子期之外最可能有危险的是Eden和Eli,这也是为什么笑非先一步把Eden带离LA并送走的原因,他一定会把Eden安排得隐秘妥当,这一点我并不怀疑。至于Eli,如果笑非能时刻把他带在身边,他可能暂时也不会有危险,毕竟Moses还是忌惮笑非的,他之前为笑非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个交易,更多的原因是出于对笑非的爱。一个人即便再掩饰,也不可能掩饰住爱一个人的眼神,但Moses这个人太深不可测,也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这一点从他荒唐的死亡游戏就可以看出来。但有时候我会想,他那天也许并没有伤害我们几个的打算,他知道如果我们四个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死了,笑非都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这并不是Moses想要的结果,但即便如此,也同样不能让我减少一丝内心的恐惧,他既然说了Colin的死必须要有人来偿还,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
我在家度过了焦灼的几天,偶尔会给沙之和小青打电话问她俩的情况,貌似一切都很好,沙之与柳生的离婚进程已经接近尾声,小青也还按部就班地在青山文化主持大局,我把心慢慢地放下来,很快我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对未知的恐惧偶尔仍会泛升上来,但笑非说过该来的早晚要来,既然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我能做的只有陪着他一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