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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萨曾说过,“任何小说都是伪装成真理的谎言,都是一种创造,它的说服力仅仅取决于作者有效使用造成艺术错觉的技巧和类似马戏团或剧场里魔术师的戏法。”一个故事的真实性无非是作者勇于对内在真实情感的描述,而非故事本体,之所以谎言更能确切地阐释真理,则因其源于真实却凌驾于真实之上,而故事则是谎言的载体,所谓真实,既是强调谎言的真实性。
我读完《离开的猫:橡树与玫瑰》,这显然不是我或我们的故事,它更像一首时代的挽歌,抑扬却始终上升的旋律,静静唱给留恋真实而挣扎于谎言之中的寥寥知己。Afra有时会给我一种错觉,她迷恋真实的美好却毫不吝惜于表达丑陋的真相,而那些真相带给我们的并不是愤怒,而是无可奈何的宿命的悲伤。她曾如此爱慕普鲁斯特的真与美,而当我面对她时,她则还原成一尊对现实世界无动于衷的雕像。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她,或者她原本就是这样,以谎言来伪装真理,用虚拟成就现实。
而我的故事,早已存在却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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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就在我回国参加沙之婚礼而莫非义无反顾地抛下妻儿离开杭州回到北京的那年冬天,Isaac出现在了《联合国宪章》的诞生地——三藩。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个西海岸最包容且最有魅力的城市,但这一次只有他自己。虽然他几乎走遍了世界上所有曾经吸引过他的地方,但那些地方都是苍白而荒凉的,在那里,他是被放逐的孤魂,日夜等待着一个能够把他唤醒的声音。他曾坚信那个声音一定会出现,因为他还不知道在这个世间人与人之间最脆弱的情感便是信任。是的,它是一种情感,和真诚与爱一样,都是一厢情愿。
三藩是他最终的选择,不是特拉维夫,也不是耶路撒冷。于是,那个独自徘徊在耶路撒冷老城中的身影始终没有等到他所渴望再见的那个人。我有时候会想,他真的相信他去了那里吗?或者只是他渴望循着他曾经的足印,轻触他遗留下的痕迹。
有一天他对我说,在到达耶路撒冷之前,他去了特拉维夫,找到了Isaac曾经流连的那条街,遇到了那个亲手杀死蝴蝶的人。他叫Asa,希伯来语的治愈者,他说:“这里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以色列,世界的中心,所有困惑终结的地方。”于是他打点行囊,回到了北京,那个他所有困惑开始的地方。“然后呢?”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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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没有再给自己一刻喘息的机会,仅仅两年后,伯牙文化在香港证交所挂牌上市。”Afra背对我面向窗外,端着茶杯的手臂不由自由地颤抖。“我记得伯牙是09年初成立的,为什么这么多年之后他忽然想要上市?”我下意识地问。“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Afra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望向我。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结局?怎么可能?我疑惑地看着Afra,她忽然微微一笑,走过来歪到我对面的一个小裘皮包裹的贵妃榻上,墨绿色的塌身衬托着她白皙而纤细的身体,画面竟是如此和谐完美。“几乎他所有的朋友都以极低的价格获得了伯牙的原始股权,然而他还有一个更大的目标。”“电影?”我接口道。Afra很优雅地向我点了下头,继续说:“你知道他学的是文学,而且这些年除了热爱,他对电影完全没有接触。”“所以沉沙影业成了他的第一个目标,Isaac也是因为这个回去的么?”我问。“不,Isaac这次回去是为了参加一个婚礼。”她忽然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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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aac的住所是Dolores Street上一栋独立的深灰色建筑,和19街只隔着一座公园,蓝天碧草及Mission中学庞大而雪白的建筑群共同勾画出Castro中心区最美的景致。房子由三层地上建筑与一层半地下室构成,外结构线条简洁,铁灰色棱角分明的墙体装饰着白色的门窗及黑色的金属栏杆,和周边那些建筑相比显得过于低调。只是这低调中还渗透着一丝吊诡,这栋外表与其它建筑无甚差异的房子更像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微型城堡,这不仅因为它有着厚重的金属大门和从内部看上去无懈可击的双层玻璃窗,更因为门窗关闭时室内突然出现的那如同末世降临前的可怕的寂静。
我站在三层的一间淡藕荷色卧房窗前,从北面的窗子望出去便是美丽的Mission Dolores church和它哀伤的墓园。“看来你喜欢这个房间。”Isaac见我站在窗前半晌没有说话,便笑道:“我通常只睡二楼面东的那间,比较清静。不过三层也不错,布局紧凑些。”我回过身来,点了点头。“餐厅和会客室都在一层,早餐上午十点,午餐下午三点,我叫他们按我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晚餐我通常不吃,但他们会为你准备些餐点和酒。如果想要什么直接跟他们说,不想见的话就在餐台上留言;厨师Bowen不会讲中文,但想吃中国菜菜名你得用中文写。家务由Abbott负责,他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过来,你应该已经开始工作了,如果不想被打扰就把房间门插上;健身器材和储藏室在地下一层,有些酒你可能有兴趣尝尝。如果想去Drown穿过绿地右转就是19街,随时,他们认得你。”我从未听他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他自己似乎也为此恼怒不已。“还有,”他转过身面向我,“Afra如果来,她知道自己的房间。”我一愣,Afra住在Carmel,且我们刚刚见过一次面,她应该不会在Isaac回国的这段时间出现。“她会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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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持续了很久,她大理石般精致而冰冷的面容始终凝固着,我知道有些东西触动了她内心某根脆弱的神经,随之而来的便是这种自我防御机制下意识地瞬间爆发,隔绝了她周遭的一切。
“你呢?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回去?”我尝试着转移话题。“我并不爱这个国家,”她垂下眼睑,又抬头望向我,“但是她给了我安全感,距离产生的安全感。”我明白了,虽然我不知道曾经夺走她安全感的是什么,但人类的感知是互通的,我能理解她所说的两者的关系。“说说你吧?为什么留在这儿?”Afra忽然笑了,像是早已有了答案。“八年了,对我来说已经太久,我不敢想象自己再次回到那个不知是否会接纳我的城市。”我说。“你的谦逊让人印象深刻。”她笑道。是啊,我们这代人根深蒂固地秉持谦逊为美德,并从不妄图纠正。“不过,”她莞尔一笑,“他们应该感谢你多年来对中国电影事业的杰出贡献,而不该容忍你在异国他乡深居浅出隐姓埋名。”“过誉了,”虽然类似的赞美我听过不少,但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我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我如果有能力写小说就不会靠编故事赚钱,而且我始终认为,小说是远远高于电影的艺术,更不要说编剧了。”这倒是我的心里话,这些年没有写过一本完整的书,足以见得我对自己文字功力多么缺乏自信。“艺术不可以横向比较,何况我从未把写作当作我的职业,只有在想要表达的时候我才会写。”没错,Afra是我认识的作者里最低产的一个,因为她只为自己写,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书写只属于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