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次见面,我见到了Eli。他说你不用开车,我让人去接你。我住的地方离他不远,沿Haight Street经Buena Vista Park右转就上了Castro Street,第19街再向东过了大概三个街口车子便停了下来。Eli下车帮我拉开车门,趁我还未起身时低头耳语道:“Do me a favor, don’t mention the words I dumped。”我一笑:“Rest assured,Eli。”他害羞地让开车门,向我略一欠身,我便从那辆大而不当的Knight XV上下来,看到迎面过来的两个美国男孩。“Mr. Ma!”我眉头一皱,回看Eli,Eli一把推开他们两个,把我让进廊厅,随手把车钥匙扔给其中的一个男孩。我笑道:“你不是司机吧。”“Only for Isaac。”我想的没错,至于该不该感谢他的这份抬举,我摇了摇头,faire double emploi。
我忽然有些失望,这显然不是Isaac的住处,更像一个隐秘的私人会所。整个Castro区独栋的建筑极少,在这些老式而色彩斑斓的斯堪的纳维亚及爱尔兰居民区,这栋占地面积颇大的房子外观却绝不显眼,更因其包裹在几株百年古树和参差错落的灌木丛中,极难被游客发现,这也是为什么我光顾过很多次Castro 而没有注意到它的原因。我踱进大堂,这里相当简洁干净却又处处渗透着低调的奢靡,三层挑高中庭正对着两层白色大理石栏杆装饰的弧形台阶,左右两侧翼楼则各有独立的楼梯上下。我看着居中台阶下站着的另一个男孩笑了,看着他。他微一鞠躬,说道:“Upstairs Sir,please。”我随Eli上了楼,想着这次Isaac会以怎样煞有介事的面貌出现,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他。他依旧上前一步伸出手来,淡淡地说了句抱歉,我于是笑道:“怎么?因为没有亲自去接我?Eli这孩子不错。”我说着握住他依旧冰冷的手。“嗯。”他向Eli点了一下头,Eli便转身走了。
Isaac把我让进一间很舒适的起居室,却因为窗口绿荫的掩映而远不如楼下的大堂明亮。我坐下来,他随后坐到我对面。这间宽敞的起居室距楼梯不远,恐怕是最不隐密和最光亮的一间了吧。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也看着我,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读不懂一个男人的眼神,索性放弃,开口说道:“不会是想跟我聊聊天宫二号刚刚升空的事吧?”他忽然笑了,这一笑几乎瓦解了我之前对他的全部印象,让我对这个本已激起我兴趣的男人徒然兴趣大增,可惜这笑容只在他雕塑般的面容上停留了两秒,他缓缓一滑眼睑,说道:“你09年到美国,13年才搬来三藩,然后一直没有回国,我只是好奇。”他说话时一直看着我,我没有接,他继续又说,“你编剧的片子我都看过,是想留在这里发展了吗?”我摇了摇头,“没想过。”我说。“原谅我的冒昧,”他这次直截了当地说,“我有回去的打算。”“哦?你13年底过来,算起来也快三年了吧,待够了?”他又一次笑了,我感到莫名的荣幸,这一局勉强打成平手。
一个男孩从开着的门外走进来,托盘里端着烟具和茶,放下后又转身离开了,并轻轻带上了门。“我知道你抽雪茄,这是我刚找来的Siglo VI,”他说着打开盒子,拿起一支来剪开,旋转着把烟点了,递给我,“不知你是否喜欢。”我接过来夹在手里却没有马上抽,Cohiba Siglo VI GR,这支雪茄远不止他轻描淡写的那样简单,因为至今为止美国并没有合法渠道购买古巴雪茄,何况这一款又是珍藏限量版里的罕品。其实它初段洁净而浑厚的木质和花香味道及尾段的胡椒杏仁的确是我所爱,但我并不喜欢中间那层慢慢加重的奶香味儿,何况,这些年我雪茄抽得少了,偶尔回归到上学时的香烟牌子算是间接地缅怀下过去。“看来Black dragon你也不会喜欢,下次给你找Partagas吧。”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不用,”我说,“我只是近年抽得少。”其实我在想,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他没有再劝我,从旁边的矮几上拿起一盒烟来,划了根火柴自顾点了,看到烟盒上的正圆型图标,Lucky Strike,我大惊。
“你只小我一届,”我说,“我们之前竟然不认识。”其实我想说的还有,他的外貌完全不像我的同龄人,在70年代主导世界而随之脑满肠肥之后,竟还有一个避世闲居的少年让时光这把锋利的屠刀丝毫不得近身。“文人相轻吧,也可能——”他突然话风放缓,“当时我的世界是饱和的。”是啊,少年时的我们沉浸在自我极度膨胀的小世界里,何曾过多地关注过他人。“但小楼解散我知道,01年校庆我也见过你。”他停了下又说。小楼,那是一段痛苦的回忆,我不想再提,便问:“01年,你当时就认识我?”“不认识,只是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他笑了笑。
“回国长住?”我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不,有些事情要办,也许很快就回,但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出发。”说完,他轻吐了一口烟,并不抬头,只是咧开一侧的嘴角做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九月的三藩已有些凉意,天不是很晴,我注意到他眼角的一缕光,闪烁在这个渐次暗淡下来的房间里。这么说,他这些年一直没有回去过。“哦?有什么需要我在这边帮你料理的?”我问。“暂时还没有。”他停顿下来,若有所思。我明白他为什么约我在这里见面,但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约我来,便望着他没有说话。“走之前我再找你吧。”他突然话锋一转,站起身来,“For now,来陪我看个片子,这里有间很好的放映厅,”他一笑,“还有你喜欢的酒。”
***
其实在第二年4月底Isaac回国之前,我们见了不止一面,甚至对于某些离群索居的人来说有些过于频繁,每隔一、两个星期我们都会在他的那间私人会所Drown见面,而每次他都刻意清场,只留下几个必要的餐饮料理和服务人员及他平时贴身带着的几个男孩,甚至连前一夜烽火硝烟的味道都很模糊。只有一次我出于好奇约他去了一家Haight-Ashbury区的酒吧,他犹豫了下勉强应承下来,而在那次让我大开眼界的经历之后,我永久彻底打消了把他拽离这片区域的念头。
“帮我照顾下房子吧。”临走前他突然对我说。我哈哈笑了两声,环视了一眼四周说:“照顾不了,您抬举我了。”“我知道,不是这里,我现在住的那套,不远。”我疑惑起来,如果我不再质疑如今我们之间的朋友关系,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是个热情好客愿意与人分享的人,何况,他还有明显的洁癖。“这间clubhouse有这些孩子在,我也只是偶尔过来消磨时光,我知道你不感兴趣。”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你不是一直想找个清静的去处吗?我那里很适合你,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给你介绍个朋友。”
然后我就见到了Afra,这个我那自认为丰富而庞大的想象力从未触及过的人。
***
“他是这样的,你不要介意。”几个月后,我和Afra坐在Isaac俯瞰整个Mission Dolores的客厅里,她对我说。“怎么会,我很喜欢这里。还有,多谢你跟我讲的这些。”我答道,我知道她还有很多没有说。“可以充实你的故事了么?”她笑了笑。我忽然觉得他俩很像,虽然身量上差距颇大,但气质谈吐如出一辙,尤其那对冰冷的眸子和微笑的嘴角。一股思绪泛上来,又被我压了下去,现在还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听说你又开始写书了,为什么不自己写?”我笑问。“我写你的故事,你来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