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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介绍我们认识的是我的一个多年好友,也是同学,一个在国内已经小有名气的导演。他说我给你介绍个人,我说好,他说我操。因为那个人没有出现,他猴儿急地拨了三个电话,然后把自己摔在U型沙发上,四仰八叉地开始抱怨。“莫非这小子又把我当猴儿耍?”“Take it easy,冯导,你如果是猴儿,谁敢自称孙悟空?”我笑道。“你知道个屁!这小子你必须得见见,一等一的人物!还是咱校友儿,小一届,我早该知道,操!”他狠狠地出了一口气,指着我鼻子说,“对了,叫我莫非,别他娘恶心我。”“那你把父母辈的语气助词都免了,谁惯的你这臭毛病,莫大导演?”“拉****好的,你先跟我说人话,faire double emploi①,谁还不会拽几句洋文?”他义正言辞地说,“七年那七年,你这么个大好青年生生朽在老美这帮文盲无产者窝里了,你说说,莫非这儿还有比我和你更情投意合的了?”的确没有,但也不算情投意合,回忆都还在,但疏远了的不止是感情。他这些年一直怂恿我回去,加上曾经的几个好朋友都已经崭露头角,他觉得闲置我这个可造之才纯属浪费,于是我只能每次都有一搭无一搭地跟他扯淡。
“说说,怎么个一等一法儿?”我转移话题。他突然欺到我身边来,用他一贯的德行觑着眼角说:“我原来一直以为你是我认识的哥们儿里面最帅的,啧啧,要说起他,”他一拍大腿,“我词穷!”“哈哈哈哈——不能够啊,莫导,你这么说,这个人我还真得见见。”我不好奇,关于帅这个字我从来没有概念,但相信对赞赏及其吝啬的莫非这次没有用他惯常的夸张修辞,只是在他嘴里帅的涵义及其宽泛,简单的地说就是这个人很有内容。然后,他的出现颠覆了我对帅字的所有理解。是的,在聚会接近尾声而该离开的人都已经离开之后,这个人出现了。他就那样走进来,让这个灯火暗淡的房间忽然明亮起来,但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那股寒冬的萧杀之气。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人可以把现实与梦境,冰冷与柔软,纯真与世故,平和与距离融汇得如此完美,我也发现我没有足够的词来形容他,这个介于天使与恶魔之间的半人类。“抱歉。”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说。莫非“腾”地从沙发上蹿起来迎了上去,却在双手即将碰到他的瞬间硬生生收住了,我一惊,挺身站起。莫非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他没有接话,只是微微牵起一侧的嘴角,悄无声息地做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莫非正要介绍我,他挥了下手说不必了,这才把头转向我,“小马哥是吧,早有耳闻。”他向前一步,主动伸出手来,我不自主地握了上去,他的手及其冰冷,更印证了我对他的第一印象。“Salutations,叫我小马。您是——”我整理情绪,镇定地说。“这就是——”莫非急忙在一边接话。“叫我Iss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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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莫非笑,他扔过一包烟给我,自己先抽出一支来。“我不抽Kent,你知道。”看到他还在抽当年的牌子,我忽然有些触动,无论如何,十几年的朋友总有些情愫被保留下来。可四年前他执意抛妻弃子回到北京,把那个本已被家庭修正了的自己重新投入到泥沼之中,依然让我心存一丝不满,或许还有其它。婚姻总会改变一些东西,不知道他在其中到底得到了什么?“我什么都知道,就不知道你丫在笑什么?”他一甩脸,自顾自抽烟。“笑你会认识这样的人物,简直风马牛啊。”我继续笑道。他正了正神色,夹着烟的右手挑起一根食指在自己眼前点了点,“嘿”了一声说:“是他的一个小弟,叫Jonas的美国小子,中文说得还行,托人找我要上戏,我最近也没什么机会给他,就把他推荐给了沉沙影业。”“哦,你和沙之都开始互通有无起来了?”这倒提起我的兴趣来,他俩之间的龃龉持续了十四年,如今貌似齐头并进了。“一个圈子里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我错看这丫头了,她还不错。还有——”莫非讪笑道,“我没想到她会参加我的婚礼。”“是你的第一个婚礼。”我冷下来。“操!那不是为了给你找个二嫂吗?男人嘛,莫非你不懂?”他不以为然地说。“别以偏概全。”我没什么底气地反驳他。“哈哈哈——”他开怀大笑,“你以为世间有几个伊萨克?不食人间烟火早晚得饿死。”“是Isaac,”我说,“不过伊萨克听起来也不错,更有希伯来的味道。”我笑了,“你倒对他很有兴趣。”“兴趣有蛋用,你俩刚认识不到一年就好得跟哥们儿似的,这小子压根不屌我。”屌你就怪了,但至少我相信,如今莫非健康的用词不能不说是受了他的影响,的确,这就是他那些神秘的特质之一。
“说正事,你到底回是不回?书你读完了,绿卡你也早拿了,咳咳,虽然现在一文不值了吧,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小伊孩子都有了,你还苦守什么呢?”莫非正色道。“和她无关。”我沉下脸来。她早已不叫小伊,现在她是Martina Roosevelt,纽约政界风头正劲的华人顾问之一。“那和什么有关?莫非你又有新相好的了?”莫非继续追问。我实在不想辩解什么,的确和她无关,她的婚姻并没有带给我我所预料的痛苦,竟还有些如释重负。我们总是把年少的时光渲染得过分美好,美好得不再真实,于是可以被现实轻易粉碎。但我仍感激命运之神对她的眷顾,让她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我,可以回归我自己。“沙之怎么样?还是忙得连孩子都没时间生?”我岔开话题,笑着问。“得!我不提,你爱回不回,但这个本子得给我。”莫非叹了口气,指着我说。我一笑,歪了歪头。莫非瞪了我半晌,见我依然没反应,只好继续说道:“她挺好的,公司做得像模像样,据说有一家上市公司在和她谈收购。”“哦?什么公司敢惹沉沙影业呀!”我问。“嗨!说起来话长了,你知道伯牙文化吧,还是咱一校友。”
伯牙文化,09年成立的文化传媒公司,八年后的今天,已经做到影像传媒,投资融资,制作执行全产业链的集团化企业,这些年倒是常有耳闻,只是对老板并不熟知。“沙之怎么想?”我问。“这个丫头我不了解,你自己去问。”莫非一摆手回道。13年我回国参加沙之的婚礼,同年莫非离婚,老友重聚的欢喜并没有淡化沙之的华丽蜕变带给我的震慑,三年没见,她所有的苍白与柔弱都已消逝殆尽,随之而来的是由内在的坚毅与自信散发出的强大气场。那时她就有开公司的打算,她说这些年在影视行业打工也累了,该自己做点什么了。我知道她一直在为自己的目标奋斗,苦心钻研日积月累,当然积累的不止是技能与人脉,还包括她的老公。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一天莫非说。“我从没怀疑过沙之的能力。”“不,我是说他老公不是什么富二代,也没什么政府背景,这事儿我打听过,”莫非又说,“那就是一花痴少年。”我知道莫非嘴里的花痴是什么意思,他的定义就是一个能为了女人而放弃自己的男人,用他另外的话讲就是好好的孩子何弃疗啊。”“那很难得。”我说,相当难得。我开始还担心这个小她三岁的老公会像通常意义上的公子哥般不知体贴,看来我对沙之的能力还是估计不足。“不过,都说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一定不止一个爱她的男人,不信你看着。”莫非断言道。
①(法语)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