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问过自己无数次我更在乎谁,在无数次被自己拒绝回答后,我放弃了。但今天,当我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之后,我知道是什么让我突然崩溃,是再也不见他的那个决定。”我合上电脑,站起身,望着南方的天空,那里依然阴云密布,并非孕育着一场暴雨,只是为了让我们生存的空间更加压抑。我呆立半晌,突然一股愤懑之气直冲脑海,拿起电脑狠狠地摔在地板上。
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在每日的晨光中勉强入睡却是一个噩梦连着另一个噩梦,那些在我梦中出现的画面从未在我清醒的大脑内浮现过哪怕片刻,或者,我从未清醒,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我自己。我停止了所有的工作,关了电话,不看邮件,把自己禁锢在Haight Street上的家里,经常忘了吃饭,忘了洗澡。在每个挣扎着醒来的下午,阳光都无比恶毒,在阴雨天气里,我尝试着坐起来,坐到窗前望着外面的世界,那个和我无关的世界可曾在乎过我的存在与死亡。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不曾被任何伤痛击败过,而如今我真实感受到这伤痛的出处,却找不到可以释放自己的缺口。
如果当初不是我逼着马路做出选择,也许后面的一系列事情都不会发生,金子还在,大马会知道谁是他的最爱,小楼不会解散,沙之不会出走,莫非不会碌碌无为,七年的时光不会虚度,我们还会在一起,今天,即便天涯两地,也不会觉得孤单。那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被我多年囚困在心底不肯释放的脆弱少年,为什么到了今天却在我面前清晰地出现,带着宽容的微笑,告诉我他从未怨恨过我。而为什么又是笑非,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到底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如果爱才是救赎,我是否还有爱的能力?是否诚如笑非所说,我从未真正爱过。我之所以对他发火,是否只是因为我开始意识到他和小青在我心中的分量而做着下意识的抵抗?
“To be reborn,you have to die first。”如果叶芝的话是预言,何妨死得再彻底一点?
***
我在浑浑噩噩中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门铃声把我惊醒,我在椅子里蠕动了一下却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去想门外的人会是谁。“马哥,是我,Eli,请开门,求你。”Eli?我突然睁开眼睛,为什么是Eli?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来叫醒我,我期望的本不是他。我挣扎着站起身打开门,看到了那个长有一双深邃而无辜大眼睛的少年。“Eli,你怎么——”他突然扑到我怀里痛哭出声,我压抑了许久的泪水也禁不住流了下来,但仍勉强镇定,偷偷擦去眼泪拍着他的背说:“出了什么事?孩子,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哭?”“是Isaac,他——他——”他哽咽着不能说话,我心中一惊,早已清醒了大半,忙推开他问:“Isaac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他要赶我走,他说,他不要我了。”我明白了,因为我说的那句话,那句恶毒的出于报复与反抗的混账话。
我把Eli拉到椅子上坐好,又蹲下来抬头看着他:“好孩子,先别哭,慢慢告诉我。”“马哥,请不要再叫我孩子了,求你。”他抽泣着说。“好,Eli,发生了什么?”我问。“我不知道,他这段时间一直不理我,也不出门,我去找他他就把我赶出来,今天——”“嗯。”我轻轻拍着他的胳膊,希望给他一些鼓励,但我心里知道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他说,他说我不再是孩子了,不要再跟着他浪费时间,他说,让我离开他。”我在地板上坐下来,看着凌乱的房间,忽然觉得天旋地转。“马哥,你能不能帮帮我?他最信任你,除了你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求谁。”Eli一直在抽泣,这会又哭出声来。“Afra呢?”我喃喃地问。“我们回来后的第二天,她就走了,她也不喜欢我,我知道。”Eli又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都很爱你。”只是把你当作孩子,我心里想,嘴上却没说,我知道我在中间说的那些话,包括一直给予Eli的鼓励恐怕都是错的。
“Eli,我问你,如果你爱一个人而他不爱你,我是说,你们的爱是不一样的,Isaac对你的爱如果就像Afra对他那样,你能接受吗?”我犹豫着说出口。Eli突然呆住了,许久才又嚅嗫地说:“马哥,Isaac真的爱我吗?”“是的,我保证。但——”我是不是又给他传递了错误的信息?“那我能不能留在他身边?不管他要不要我,我都不愿意离开他。我,爱他。”我爱他,这句对我们来说如此难于开口的话,在这个少年嘴里并没有显得幼稚与唐突,我心中苦笑,谁才是真正懂得爱的人呢?也许真的只有Eli和小青。“那么我们一起回去,我帮你去跟他讲好不好?我相信他会答应的。”我说,我必须要去看看笑非,如果他不肯来见我。“真的吗?”Eli破涕为笑,站起身来,“现在就回去。不过马哥——你好像得刮刮胡子了。”他腼腆地说。“还得洗个澡。”我也笑了。
***
路上我问Eli是否知道那天是 Isaac的生日。“哪天?”他惊讶地反问我。“Colin到北京的第二天,也就是我们一起回来的前一天。”我说。Eli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刚刚浮现在面颊上的喜悦瞬间消失不见。那就是说只有Colin知道笑非的生日,而其他人都不知道,这貌似有点匪夷所思。看来这些年笑非从没有庆祝过生日,但那天他们显然改变了主意,那或许是个预兆,一种仪式。“9月20日,”良久后Eli喃喃道,“所以Colin才会出现。”“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我希望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到了Dolores Street,我让Eli把车停在稍远处的街边,和他步行走到那栋深灰色建筑的后门。Eli帮我开了门,却犹豫着不肯进去,“马哥,我还是不进去吧。”他说。我点了点头:“回Drown等我吧。”我看着Eli离开,转身走上楼梯却在半途停下脚步,四下里寂静无声,我对自己说这一次我又输了。苦笑过后,我抬起头来望着二楼,但是为了Eli,我说。
我经过空荡荡的起居室,又看了看书房,都没有笑非的影子,只好推开他卧室的门,他依旧不在。他会去哪里呢?我犹疑着退了出来,回到楼梯处想要下楼,却不经意抬头看见了站在三楼的他。他面向我站在楼梯口,我抬头望着他,他也望向我,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他面颊削瘦,脸色惨白,却慢慢绽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笑非。”我低声喊他。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直到在我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站住,抬起双手扶住我的上臂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小马,”他说,“欢迎你回来。”我忽然伸开双臂给了他一个亲密的拥抱,他先是一怔,随后慢慢把手臂环绕在我背上,紧紧地和我拥抱在一起。这拥抱融化了所有的怨怼与隔阂,我知道我们还是朋友,从最开始,一直都是。
***
“你知道我要来?”我问,又无奈地一笑,“你不会是故意的吧?”重新坐到这间面西的起居室里,午后暗淡的阳光也显得明媚动人。“不是,我没想到Eli会去找你,没想到,你和他会成为朋友。”他尴尬地说。“那我说我为了他而来你不会介意吧?”我说了谎。他点上一支烟,沉默下来。“Life is round,”我说,“我能说吗?”“我一直把他当作孩子,你说得对,把他留在身边对他并不公平。”他犹自喃喃道。“爱从来就不公平,不对等,不是等价交换,这是你教我的,”我看着他,“你和Afra之间的爱公平吗?”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又说了一句,“抱歉,我不该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他没有回答反问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像你说的我根本就不懂得爱是什么,我如何去评价别人?”“小马,”他说,“我了解Afra,我会做我该为她做的。”“也许吧,但Eli呢?”我不愿意此刻再提起小青,便又说,“我跟他谈过,如果他能接受你,你应该也可以接受他。他的确是个孩子,所以他要的很简单,陪在你身边。你难道真的忍心看着他流浪吗?”我注视着笑非的眼睛,他没有看我,便继续又说,“他终究会长大,但在爱中成长和在痛苦中是不一样的,我想这一点你很明白。”笑非沉默了许久,待我默默地抽完一支烟,他终于抬起头问:“他现在在哪儿?”“在Drown,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