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笑非再次回到三藩时,已经是阴雨连绵的八月了,在此期间我见了两次小青,一次冯驰,但最想念的还是笑非。在离开家的近三个月时间里他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也没有再找Eli,只是偶尔会和小青联系,在我特别想见她的时候我会告诉她,她如果想来便很肯定地应承下来,如果不想也从不麻烦自己寻找借口。好在我已经过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实在需要放松一下就回自己家附近寻找消遣,不过之前跟我还算交好的女孩子都吃了我的闭门羹,谁知道我屁股后面会不会跟个书记员呢?当然主要原因是,对,是因为小青,这个还需要解释吗?
“真是遗憾,Isaac还未曾听你弹奏一曲就走了。”小青轻抚案上的古琴,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此刻可否有幸邀佳人共赏呢?”我问,看着她玲珑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氤氲生辉。她个子不高,大概1米63左右,比我矮整整20公分,却笔直纤细,周身无时无刻不笼罩着耀目的光环,让人禁不住抬头仰视。我心中情愫暗涌,若世间女子真有清雅之姿窈窕之貌,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她微一低头,并不看我,只是淡淡地说道:“那要看是什么曲子,什么样的人来弹。”我走过去拉起她的一只手来,轻轻地把她带到那张墨绿色的贵妃榻前,微笑着对她说:“听过再断不迟。”她于是顺势坐下,微倾着头眯起双眼。“《忆故人》如何?”我回到琴案前坐下来想了想问她。她摇了摇头说:“不好。”“《长门怨》?”我又问。“不好。”她依旧摇头。“《良宵引》?《凤求凰》?”我开始故意逗起她来,她不理我,只是一径地摇头说:“不好不好。”我忍住笑,伸出一只手示意她来点,她把食指放在嘴里咬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平沙落雁》吧。”我点头。
《平沙落雁》,我果然没有猜错,今且心闲气敛,他日振翅高翔,恐怕正是此刻她心中所想。我屏息凝神正待起手,忽然心思一动,托抹勾挑且按且揉,随之吟唱起来:“‘一张机,一梭才去一梭痴。丝丝缠乱犹不识。菱窗院外,紫竹凝咽,曲曲是相知。两张机,春尘早惹旧织衣。红粉香坠难梦离。黄花碧草,秦人巷里,夜夜莺儿啼。三张机,芊芊素手为君织,羞遮罗锦巧心思。金樽唱晚,月斜窗纸,一梦醉兰池。四张机,欲织鸳鸯断梭机,东风怎奈花影稀。惊弦声断,无聊燕去,何日是归期?’”这是《乐府雅词》不曾收录的后人仿拟之作《九张机》,只是我唱到第四张就唱不下去了,心底不知为何升起一阵酸楚,便按下琴弦,不再作声。小青见我停了下来,并未催我,只是呆呆坐着不动,半晌低声吟道:“‘五张机,横纹先织陆郎诗,春旧人瘦恐花知。泪痕偷掩,红筏难续,不敢说相思。六张机,晓寒漏断语咿咿,怨冷秋千画锦嘶。初霜还道,菱花镜里,白发可依稀。七张机,行行都是连理枝,尺素忽传青鸟迟,黛山方解,摇红烛影,愿遂可双栖?八张机,回纹怎奈梭难依,无痕月晚影凄凄。一笸香冢,恨埋情泪,此后永别离——’”“‘九张机,织就燕子画楼西,梦残还寄兰花溪。泪痕如线,萦系心絮,结挽断情丝。’”我听出她语气中的哽滞,便把最后一张接完。
沉默一直持续着,我很希望我有勇气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把她揽在怀里,但我没有,我不敢接近她也不敢看她,只是低头抚弄着那张琴,没有弄出一丝声响。良久之后,她站起身来,朝我微微一笑,说:“我还是更喜欢《平沙落雁》。”“是的,还想听吗?”我问。“不,我得走了。”她很淡然地说。“这么快就走?”我忙问。“嗯。”她点了点头,闪过我身侧,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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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笑非笑着问我。“然后就没有然后喽,然后你就回来啦。”我耸了耸肩回道。他咧开嘴,舌尖一抿抵在右侧的虎牙上,挑了下眉毛说:“小马,如果你真的想要找个女朋友告别单身,我教你一个法子。”“什么法子?”我提起兴趣来。“别惹Afra。”
那天傍晚,我正坐在阳台抽烟,忽然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心中一惊立刻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去,正看到打算进门的笑非。他见我下来便站住不动了,隐隐的笑意浮上面颊,仰头看着我。我站在台阶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冲下去一把把他揽在怀里,口中念道:“Isaac,我以为你死了。”我当然不是真的以为他死了,但如果他再不回来,我真的想要弄死他了。他可能并不适应我这个过度热情又突如其来的拥抱,半晌呆立着没动。Eli站在笑非身后瞠目结舌,两只眼睛瞪得像只猫鼬,大张的嘴巴里如同含了个桃子,一只手扶着下巴,一只手向身后摸去。我悄悄伸出手来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放开了笑非。
Eli翻了个白眼走了,我拉着笑非上楼,心里有一万句话却说不出来,他也没说什么,貌似需要时间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我脸上笑着,心里却对自己破口大骂,我可能不是抽风就是撒癔症,十几年不曾这么放肆过,今天突然犯病,对方竟然还是笑非。
“那你为什么把她介绍给我?”我故作气恼地问。“不是介绍给你,是介绍给你认识。”笑非气笑道。“有什么不一样吗?”我故意又问。他皱起眉来,斜斜地瞥着我说:“我这几天不在家,你该不会是中了邪吧?”“好的,我听你的,okay吗?”我摊开双手表示就范。笑非上身前倾,拇指托着下巴,觑起一只眼睛看着我说:“你故意的吧,你都让我忘了我这两个月是怎么过来的了。”我一愣,问道:“你不提我还不敢问,你到底去LA干嘛了?卖身为奴了?这么久?”笑非咧了下一侧的嘴角,鼻子里轻轻一哼,说:“差不多吧,我先回了趟国,然后才去的LA,确切地说是去Hollywood见一个人,现在我回来了,就这样。”我立刻对他上下左右认真地扫描了一遍,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不同,便放下心来,调侃道:“Well,Hollywood eh?跟Mr. Wilson赔罪去了?”笑非看了看我,一仰身靠在沙发上,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闭上眼半晌才说:“还没有,我还顾不上那么多。”我见他严肃起来,心想自己恐是僭越了,便尴尬地开始抽烟。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笑非面前总是贫嘴,有时是故意为之有时则是完全无意识,初见时我们还彼此防备,唇枪舌剑毫不相让,很快便打破藩篱无话不谈,概因为我们都不是善于掩饰之人,或者说不屑于隐藏,这也包括小青,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但纵如此,笑非毕竟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冷淡和距离感与小青带给我的感受更有不同,小青是那种永远驻足于真实世界之外的疏离状态,而笑非则是在亲密与冷酷之间切换得猝不及防。但我看出他已经为我做了太多让步,甚至改变了他一贯与人交往的方式,不能说我心里毫无亏欠,但也许这样对他更好,我时常自我宽慰。
“你怎么样?新剧本有进展吗?”笑非见我不说话,便问我。“A tiny little bit,我觉得我无法完成这个故事了。”我有些沮丧地说。“不用急,终有你完成它的那一天。”他淡淡地。“那要看你,”我盯着他,“故事不能永远停留在过去。”“放心,很快。”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