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最终还是没跟他说吗?”丁尔拉一边啜着饮料,一边望着对面的尤雾。
尤雾认真哀伤的样子那么好看,好看到丁尔拉都忘了吮吸,表情变得和她一样认真哀伤。
丁尔拉当然知道尤雾的秘密,这份殊荣让尤雾在丁尔拉面前可以轻易瓦解所有跋扈,她成为一个全新但真实的尤雾,这个尤雾像雪后初晴时欲将融化的冰凌,悬挂在命运的屋檐下无声淌泪,只有丁尔拉能看得到。
“全世界的人都说,只有在爱人面前才能软弱,才能纵情大哭,才能说出全部真话而不怕背叛和嘲笑。”
“不是这样的。”丁尔拉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原则上理想化的婚姻应该是这样的,但我始终认为,人性中有一部分东西,无论如何都是没有办法对婚姻坦白的。”
“那婚姻有什么意义?”
“不,恰恰是这部分不重合的部分,让婚姻才变得有意义。”
“我不明白。”尤雾是真的很困惑。
“灵魂伴侣当然存在。”丁尔拉说,思忖如何说下一句话才能让尤雾理解这其中涵义。
“所以呢?灵魂伴侣之间难道也有不能说的秘密吗?”
“我认为是的,那些貌合神离选择离婚的夫妇才不存在秘密,因为他们都对彼此了如指掌,对于他们来说,秘密都是不存在的,正因为了解,所以才慈悲为怀,要放对方一条生路。”丁尔拉说,“而灵魂伴侣,正因为珍爱对方,所以才留有余地,共享秘密本身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人的本性中有恶,人还不够强大,能够包揽对方所有的恶。”
“但我的秘密不是恶。”
“我懂。”丁尔拉握住尤雾的手,她的手那么暖而自己那么凉,好像值得被温暖的是自己而不是对方,“正因为你骨子里存在对自己命运的不信赖,你害怕自己的身世在费家眼中只不过是一纸笑谈,当然啊,这样的事情,生在荣华富贵里的费孔城怎么可能会明白,就算他明白,又怎么能切身实意懂得你遭受磨难时真真切切的痛苦?他最多给你拥抱给你亲吻,告诉你他心疼你,可那又能怎样呢?你在他面前,无非是又一次舔舐自己不能愈合的伤口,而对方只是看着,说:噢,亲爱的,那看起来真的好痛。他没有办法帮你感受它,分担它,伤口不会因为对方的注视就自动愈合,爱,还不存在这样的魔力。”
丁尔拉对尤雾说,她冰冷的双手在尤雾温暖的手心下依然温度如故。“婚姻中也一样,感同身受是一码事,但自我愈合和成长是另外一码事,你也许能借助婚姻疗愈伤口,但婚姻不会主动过来帮你吹气上药。”
“尔拉,你说得我真想哭。”
“哎,算了。”丁尔拉叹气道,“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你不必听我胡言乱语,大概是我对婚姻生活太悲观,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说了半天,好像也没说到点子上,你大可觉得我是在玩文字游戏。”
“不,你懂我的,全世界就你最懂我。”尤雾帮丁尔拉搓着手心,“他们都说,婚姻的事儿,谁的话都不如你,你的话,得听。”
“那你不也没听我的话,誓死嫁给了费孔城?”丁尔拉抽出手来笑她,“不要担心,费孔城是个聪明人,你的心那么干净,总有一天他会听你解释的。”
“但我已经不干净了。”尤雾有点痛苦。
“不,在我这里你永远干净,人的一生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你不必为了自己的过去而耿耿于怀,正因为你的过去,才塑造了现在这么强大这么美的你。”
“是吗?”尤雾有些不自信,这让丁尔拉觉得难过。
“我从来不骗你,你知道的。”丁尔拉温柔的说,“放轻松,费孔城会明白的。”
“但愿吧。”
“所以,这次婚礼,你还是没有和你父母说,对吗?”
尤雾点头,这么重要的场合,缺少了父母的见证,好遗憾,但她一点都不后悔。
丁尔拉看着尤雾,是啊,费孔城说的一点没错,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怎么会有人忍心对她不好呢?丁尔拉百思不得其解,但尤雾的父母,恰恰属于这么忍心的人。
上天给了尤雾无可挑剔的容貌,也会让她付出代价,这也是公平的吧。丁尔拉想,某种程度上,她们是一类人。
尤雾是家暴的牺牲者,也是勇敢的出逃者。
这样说似乎不对,软弱而仓皇的应该是尤雾,勇敢和坚强的才是她的家人。
她想不太明白,为什么父亲能数十年如一日的将拳头挥向自己,眼前的男人囿于家境的贫穷,戒不掉酒,戒不掉烟,戒不掉满口大话荤段子,戒不掉所有世界上存在的恶习,也戒不掉拳脚相加带给他毒瘾般的快乐。
或许因为她不是带把儿的儿子,也或许是因为其他。
父亲的暴力在他下岗之后变本加厉,他的叫骂和他本人一样没有水平,他可以辱骂她“是去了哪个旮旯卖肉的婊子”、“杂种!你怎么不快活的叫出来让我听见,还是怕我听见出去找到你打断你的腿?”
她也想不太明白,为什么母亲永远对此三缄其口,在暴力发生的时候沉默得像一个伟大的教母。而更可笑的是,父亲也对母亲动手,每一次父亲打了她之后,她可以转过来用更用力更残酷的方式来折磨自己的女儿,此前的沉默变成了恶毒的谩骂,哪怕父亲对母亲的拳脚相加,完全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母亲逼迫她不准把自己挨打的事情告诉父亲,正如父亲在殴打自己时一个母亲不应有的沉默,她无声地拧着她的皮肉,用针扎,用指甲掐,用各种没有声音的方式虐待她的肉体,还有魂魄。
而尤雾只是咬着牙,在书桌上默默用刀刻下一个“忍”字。
父亲的下岗让家境变得窘迫,他不学无术,每天烂在家里打老婆打女儿,后来父母合计,用所有积蓄开了一个杂货铺,却因经营不善而倒闭,最困难的日子,家里连米都吃不够了,只能去买那些过了期的陈米,煮出来一锅碎而干瘪的米饭,嚼在嘴里全是砂砾般的粗糙,贫穷让人疯狂,越是揭不开锅,女儿眼里越是可怜他的贫穷,他越是愤怒。
最后一次有记忆的挨打,是她擅自存了五块钱。那天是她生日,父母一如既往的不记得,而尤雾只想吃一碗牛肉面。每天早晨她父亲会给她五毛钱,刚好买两个馒头,她吃了太久的馒头,对馄饨摊旁边的牛肉面望眼欲穿。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牛肉面。老板娘永远面无表情,也或许是因为生意太好她来不及给予表情,她从缸里捞起煮熟的面条码在碗里,一勺牛肉,两勺汤,一勺红油,半勺香葱,然后啪一下放在桌上,甩一双筷子。那碗牛肉面诱惑着正在青春期里飞速成长的尤雾,她蓬勃欲出的胸脯需要,她开始默默横向发展的髋骨需要,她想那碗牛肉面很久很久了,于是尤雾每天省下两毛五分钱,只买一个馒头,她攒了快一个月,终于攒够了五块钱。
早晨上学前,她从书包的角落里掏出用纸包好的,皱巴巴的零钱,确认有五块钱之后,她郑重其事把钞票展平,压顺,像对待一件对她而言意义重大,但对其他人失去了鉴赏价值的收藏品。在做这些的时候,母亲突然到了房门口,母女俩面面相觑,空气停滞了几分钟,但母亲什么都没说,尤雾也不再开口,拿好钱,径直从母亲身边走了出去。
十几分钟后,她把钱交给了面无表情的老板娘,她盯着她翻飞的手,动作娴熟,面条放下去了,她捞起码在碗里,紧接着一勺牛肉,两勺汤,再后面会是一勺红油,半勺香葱,这些流程她在隔壁的馄饨摊每天目睹,熟捻于心,简直比老板娘还要熟练一百倍,但老板娘刚舀起一勺红油,她就感觉脑后生风,有人突然揪住了她的头发,等尤雾回过神来,她已经被拽倒在了地上。
“我操你个逼养的玩意儿,偷钱!你他妈还敢偷钱!”
“狗娘养的,你敢贪我的钱!我操你妈!”
尤雾暗自觉得好笑,这个人骂街的方式都是在自取其辱,他骂得真是一点儿也没错啊!
来人是她父亲,她根本都不用想,他打她的架势、骂她的方式她太熟悉,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到,熟悉到好像她记忆老板娘做牛肉面的程序一样。好奇怪,那次挨打她居然不觉得疼,在拳头落下之时,在头皮被人暴虐地撕扯之时,她心里默默想着那碗来不及吃的牛肉面,她在幻觉里努力让面条的味道更加真实,她像所有人一样呼噜呼噜地吸着面条,好像不发出声音就是对牛肉面的亵渎,她闻到牛肉汤底厚重的香气,面条入喉时滑爽的快感,她笑了起来,从来没有那样快乐过。
拳脚交加之间,她看到面无表情的老板娘第一次有了表情,她抽动着嘴角,在说着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一次,她被父亲打断了手。
她发誓要离开这里,过与他们完全不同的生活,不仅仅是因为挨饿和挨打,她对金钱的渴望就犹如她对不挨打的渴望,她努力念书,尽管知道自己成绩单再漂亮也一样会挨打,她念书是为了离开,而她真的做到了。
走的那天,她一次都没回头,像一只仓皇和软弱的兔子,她没带任何行李,也不准备给自己什么退路。新的城市有新的人生,她要和过去一刀两绝,和父母像和阶级敌人一样划清界限。
和父母断绝关系,哪怕她要背负一辈子不孝的名声,也比一辈子挨打来得要痛快得多。
尤雾的人生划成两部分,如同深海中无人抵达过的海沟,深壑无底,这一边是浑浊黑暗的,另外一边则是明媚嚣张的。她把前半生没有过的快乐和自由,在有限而未知的后半生里,要发挥到极致才不枉对这场人生里的自己。
是啊,为什么逃的是自己?软弱而仓皇的应该是尤雾,勇敢和坚强的才是她的家人。
直到她遇见费孔城,看见来者不善的费家亲眷,原本打算全盘托出的尤雾犹豫了,她害怕自己在费母眼中不过是一个没有娘家的人,她给自己留了退路,怕有朝一日,万一费孔城让她受了委屈,对方会顾及她有体面的娘家,不会太嚣张地对她群起而攻之,让自己走投无路。
而眼下看来,这真是一个绝望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