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尔拉沸腾的血液尚未熄灭,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摁灭运动手表,一小时五十七分钟,二十公里结束,稳稳当当的配速,一成不变的距离,就好像这几年丁尔拉的生活,没有差池,循规蹈矩。枯燥跑程可以让人陷入禅性的冥想,丁尔拉对这种冥想格外珍爱。
电梯门徐徐打开,她调整好呼吸,MP3里最后一首歌是Sheryl Crow的《Run baby run》,已临近最后一节高潮,待此结束进入尾声,直至音乐终止,电梯则刚刚好抵达19楼。她盯着欲合拢的电梯门,默默听耳机中的高越女声,一只满是泥灰的鞋横挡一脚,还未等丁尔拉吃惊,一身泥灰色的章知难已经挤了进来,顺势揉了揉她因长跑而有些蓬松的头顶。
她嗅到浓重的来自人体肉身的疲惫气味,抬头看,前两天的光鲜大叔又换上颓唐面孔,和第一次见到的他别无二致。废柴大叔一身运动装备,零零散散,泥浆与刮痕随处可见,丁尔拉已然分辨不出服装原来的色彩,那是山风、激流、荆棘草木留下来的痕迹。胸前还别着赛事号码牌,隐约可见“100公里越野赛”的字样。
冬日的清晨六点,夜色尚未离开,白日尚未喷薄,在这个清冷甚至严寒的早晨,这个男人不久前肉体上曾经历过的极限激烈,将空气挤兑得尤为灼烈。丁尔拉被这股气息猛地俘获了,摒弃一切引发激素分泌、情绪波动的元素,这个人本身自带的那一点愈苦痛愈野性的气息,让她的心,微微抽动了那么一下下。
“家门钥匙丢在山里了,这位女施主,可否收留我,化缘一份早餐?”
章知难微微透出笑意,不怀好意盯着丁尔拉,直把丁尔拉盯得心里发毛,想到刚才自己居然对这男人动了凡心,丁尔拉颇有些尴尬,电梯门开,丁尔拉头也不回,径直朝家走去,思绪纷乱间,她迟疑片刻,还是没有关门。
章知难晃晃悠悠跟在丁尔拉身后,一脸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笑容。裘德洛从桌底下窜出来,朝着他猛叫,章知难一身污泥,只得举起双手示意投降,立在门口,见丁尔拉捞起裘德洛抱在怀里,单手倒了一盘子狗粮,轻拍它的小脑袋说:
“不是坏人,别叫。你主子还有几天就出来了,托我这两天照顾你,快见面了,别这么暴躁。”
她说罢翻箱倒柜,窸窸窣窣,最终只翻出一条浴巾扔在他怀里:
“没有男人衣服给你换,洗完澡裸着出来吧,我不介意。”
章知难不说话,只顾哼哼嗤嗤地笑,小心翼翼脱下鞋往浴室走,却见丁尔拉朝他瞥了一眼,转身去拿医药箱,头也不回对他说:
“清洗时候脚上水泡小心点,不要弄破,待会给你用一次性针头挑。”
章知难微微怔住,片刻后便把一只伤痕累累的自己塞进丁尔拉的浴室,丁尔拉酒精灯还没点起来,便听那男人扯着一把嗓子在浴室里大吼情歌,五音颇全。灰蒙蒙冷冰冰的周末,丁尔拉在厨房里点起人间炊火,冰箱里各式断尾蔬菜捡出,鸡蛋煮好捣碎,挤入色拉酱拌匀,照烧鸡排切好,西红柿切片、酸黄瓜条排列齐整,夹上一片奶酪,面包片平底锅加热,微微煎得黄暖软乎,食材齐齐摞成三明治……她打开头顶碗柜,好容易找出另外一只成对的杯子,把热牛奶小心翼翼,平均分在这两只杯子里。
她蓦地打了一个激灵,见两杯牛奶默默成双,神使鬼差,轻轻用手触了触奶杯的杯沿,想象章知难嘴唇触过之后的痕迹。她羞赧不已,耳朵里听那男人怒吼的情歌,恍惚间竟唱出了一点点心酸。
待她将早餐收拾妥当,一转身,目瞪口呆。那章知难把她放在浴室里的宽大睡裙罩在身上,那睡裙质地薄润,把一个一米八臂膀宽厚的章知难裹得线条毕露,头上居然还绑着她的蝴蝶结发带,分外妖娆地撑在桌上对她投了一个媚眼,丁尔拉来不及反应,一口牛奶全喷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人好几眼,直笑得拍大腿,章知难一本正经:
“裸着出来太性感,怕你非礼我。这位女施主,请将你色眯眯的目光收回,贫僧凡心未改,怕越界红尘,做出大不敬的事来。”
丁尔拉笑得胃里抽抽,没好气问:“这位圣僧,您穿内裤没啊?”
章知难神色猛地收紧,捂住裆部佯装紧张:“女施主!万万不可伸手明验啊!”
丁尔拉没好气,将一个三明治迎头砸去,章知难眼明手快接了,连带着刚出炉的热乎劲儿,三口五口就吞了下去。丁尔拉含笑,将一摞三明治整齐摆好,端到桌上和章知难开抢,两人大眼瞪小眼,吃得飞快。都是刚运动完,体力耗尽,精气疲惫,两人生怕对方虎口夺食,抢着比赛似的,丁尔拉不甘示弱,哪里顾得上优雅淑女的架子,和章知难狼吞虎咽,啃得像只小仓鼠,两人风卷残云,最后一点牛奶代酒干杯,吃得心满意足。
丁尔拉小心翼翼,替章知难处理手臂上的各类剐蹭伤,又将他脚底几个诺大的水泡一一挑破,面色沉静,动作分毫不乱,章知难顶着头顶偌大一只蝴蝶结,默默看着:
“你单身这么多年,难为你修炼了一手独居的必备手艺。”
“你经常这么自我折磨吗?”丁尔拉答非所问,见章知难一脸不明,补充说,“超级马拉松越野跑这一类,百公里以上这类赛事,你经常参加吗?”
“人为了折磨自己,可以倾注的热情是无限的。”
“三岛由纪夫,你也看啊?大叔,没发现你灵魂也挺高贵。”
“读个书就高贵了?不是说,灵魂与身体,总要有一个在路上嘛。”
“带上我。”
“什么?”
丁尔拉把最后一个水泡清创抹药,贴好药贴,深呼一口气,抬头对章知难说:“下次越野赛带上我。”
“没有研究显示超长马拉松对身体有益,甚至,某个方面,它对身体是有损害的。”
“以前最长距离跑过全程马拉松,42公里,我大概有跑步天分,比较享受这个过程。百公里越野,应该可以尝试一下吧?”丁尔拉继续答非所问。
“那么,168公里呢?”
丁尔拉转过身盯着章知难。
“你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可以加强训练。”章知难补充。
“好。”丁尔拉答得干脆利落。
“为什么想去?”
丁尔拉收好药箱,头也不抬:“人体在疼痛、折磨中探寻极限,对我来讲,类似一种禅宗。”
“也是一种修行。”章知难说,“但168公里,是一个很难用想象去丈量的距离。你要想清楚,你本可以有其他方式。”
“我不做过度自信的决策。”丁尔拉不假思索,“大概因为我是心理咨询师,平日接受的负能量极多,我也需要一个途径,一个窗口排遣。”
“心理咨询师?”章知难迟疑着问。
“是。”丁尔拉平静回答,章知难欲言又止,将手中的酒精棉默默扔进垃圾桶。
“我不大相信用心理咨询的方式,可以帮助人解决内心隐疾。一个人的经历受限,情感的共同认知肯定也存在偏差。打比方,我做户外,我为选手设计越野路线,考虑天气风险,道路挑战,备用赛道……搭建可靠的安全保障体系,但即便这一切我都做得格外完美,每次我都还是会将所有路线亲自走一遍,身体力行,体会选手在越野途中可能遭受的各类风险甚至伤害。至此,我才能够斗胆地站在选手这一边说一句‘我与你们同行’,而心理咨询师,做不到这一点。”
“我理解你说的,众生体验当然不一样,即便两个人的遭遇看起来一样,100个越野跑的人,也绝对无法拥有100种相同的体验。但心理咨询师不是一定要跑完全程的那个人。在我的理解中,心理咨询师仅仅是一个协助者的角色,一个在水面以下,能够冷静看清深水中枷锁与各类水草羁绊,并协助来访者清除这些障碍,将他承托出水面的一个角色。一个优秀的心理咨询师,是能够触发来访者独立的自我复原的。”
“所以,可以说咨询师仅仅是一个‘外’的角色,一个人如需疗愈,仍然需要通过其‘内’的力量,且仅能依托他自己。”
“理解到位。可以这么说,你到了水面之外,需要依靠自己的肺去呼吸,咨询师无法替代你呼吸;你需要依靠自己的手脚上岸,咨询师只不过是那个唤醒你求生欲的人。”
“那咨询师呢?一直待在水下吗?”
“我们是一直静静潜在水底,等待救助落水之人的那个人。但换句话说,我们其实也是与来访者共同疗愈、自我复原。”
“找到一个我们的共通点——都是高危行业。”
“确实,我们比常人看到更多水下的阴暗,尽管那只是冰山一角。需要拥有比常人更加理智清醒的头脑,更加自如的自我排遣与放逐,才能将大部分负面信息妥善收好,不影响自己的正常生活。”
“跑步……或者说各类极限运动,可以帮助你在水中自如呼吸吗?”
“算不上自如,至少给了我苟延残喘的机会吧,哈哈。”丁尔拉笑,“运动的时候,尤其是在跑的时候,身体和想法都会变得纯粹。有时候不想停下来,就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够跑多久,跑多远。”
“人体没有极限。”章知难说,“如果可以,你能一直跑下去,一直到死亡。”
“诚实说,我倒希望自己拥有的少一些,活得也短一点。”丁尔拉认真讲,“人生太艰难了,我不是个很有勇气全然面对的人。”
章知难闻及,既不惊讶,也不质疑。只是默默看她,丁尔拉扬起脸,章知难那张饱经故事的脸庞上,似触到了与她相同的心声。但随即,那人魔法师似的换上一副不正经的笑脸:
“别啊,人世间,纸醉金迷,荣华富贵,不求蜉蝣一日生死,但求也活出个人样,种种滋味尝一尝。喏,比如眼前美男子,你现在不扑倒,后会无期啊。”
“跑了100公里的废大叔,床上估计一滩烂泥,我没兴趣扑倒。”丁尔拉给了一个白眼,起身离开。
“你要么试试?”章知难说罢佯装靠上来,丁尔拉眼疾手快,一个结结实实的拳头砸在章知难胸口,紧接着一个回旋踢,章知难胸口吃了痛,眼见那脚尖飞来,一只手稳稳在半空攥住丁尔拉脚腕,丁尔拉重心倒也稳当,纹丝不动单腿钉在原地,两人保持着奇怪的姿势,直到丁尔拉盯着章知难,淡淡道:
“有种你倒来试试。”
章知难笑容满面松了手,丁尔拉收回腿,闪进浴室,章知难盯着她红透的耳根,还想打趣,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水声喧哗间,他回头默默将厨房盘碟替她收好,那一对玻璃杯浅浅留着牛奶的痕迹,却依然透明清亮,并排伫立像一对水晶恋人。
神使鬼差,章知难默默触上玻璃杯沿,那是丁尔拉饮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