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蕊蕊心里百转千回,一肚子眼泪就差迸然而出,满大厅兵荒马乱,两个孩子生怕人走茶凉要被父母撵回家,只顾埋头苦吃,山珍海味,甜点果品,拼命往嘴里猛塞,吃得手脸油光,曾凡茗手忙脚乱,见两个孩子吃得飞起,生怕噎住,眼下也只顾从孩子们那儿虎口夺食,哪里看得见陈蕊蕊眼中焦灼,心事满怀。
曾凡茗属于工科生的迟钝,在陈蕊蕊眼里成了侥幸的可爱,她默默看曾凡茗笨手笨脚,间隙对她投来温和无害的讨笑。两个孩子叽叽喳喳,一家四口看起来真是平和如水,温馨有爱,陈蕊蕊心里乍然内疚,为自己对裘小洛暗自默默的一往情深而羞愧,努力将散架的惊魂收回,将眼泪吞下肚子,顺手替曾凡茗将额前的乱发理顺。
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陈蕊蕊,温柔、贤淑、安静这类词语都过于扁平了。上海的阿姨们在形容一个她们看得极其顺眼,乖眉顺目和兔子一样的女孩子,都会说:“个乖囡囡嗲嘚嘚糯嘚嘚”,又嗲又糯,用来形容陈蕊蕊才足够立体。永远白得发光带着一点点红血丝的脸,碎而柔软的刘海,一双总是有点后知后觉看起来很容易受惊的眼波,从那边扫到这边,又从这边扫到那边。曾凡茗是上海人,他看到陈蕊蕊的时候,脑子里就觉得这个丫头实在是嗲嘚嘚糯嘚嘚这句上海方言的最好代言人,这个词语简直是为她而生的。
多年以后他回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却总莫名想起自己小时候,站在厨房里,妈妈的身边,盯着锅里跟着水泡打着转浮上来的汤团,陈蕊蕊就是那个第一个噗噜噜从滚水里往上冒出来的芝麻汤团,白糯糯的,滚烫的,糯心糯皮的,曾凡茗呲溜溜哆着嘴巴,把陈蕊蕊嗲嘚嘚糯嘚嘚的外皮含在嘴里,芝麻糖流心从陈蕊蕊的身体里漫出来,把曾凡茗的魂魄甜得好似一个童年的还魂梦。
曾凡茗长了一张典型工科生的脸,博士生码农,在遇见陈蕊蕊之前永远冲锋衣里一件格子衬衫,双肩包登山鞋,头发似鸟窝,眼镜片也擦不干净。直到陈蕊蕊这只汤团跳进了他的生活,他才开始有熨帖得整整齐齐的衬衫,有时髦的卡其色西服套装,有和美式咖啡一样颜色的皮鞋,那种带点小复古花纹的皮鞋走路时会有低调好听的声音,曾凡茗底板八十分,在陈蕊蕊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双手下,也好歹收拾成了高干子弟的满分模样儿,有板有眼儿。
在得知陈蕊蕊居然给自己怀了一对双胞胎之后,曾凡茗欣喜若狂,爱妻成魔,极力说服她辞去小公司里端茶倒水的文职工作,辞职在家当全职太太。陈蕊蕊起先有些犹豫,但肚子越来越沉,身子越来越懒,索性听了曾凡茗的话,好好坐在家里安胎。双胞胎出生后,住在国外的公婆回来了一次,豪掷千金给陈蕊蕊定了月子会所,外人看来夫妻恩爱,公婆大方,毫无挑剔,谁都觉得陈蕊蕊身处蜜罐,幸福得冒泡。
事实上,曾凡茗有了陈蕊蕊,家永远纤尘不染,被子永远蓬松柔软,饭菜永远可口,孩子永远乖巧听话,曾凡茗心宽体胖,有了肚腩,在日复一日的幸福生活中昏了心智,他对世上的一切不幸都感到无法理解,因为不曾体验,因为有陈蕊蕊为他打点好了一切,他只要打开门,放下包,那里就是他永生的温柔乡。
可到底何时温柔乡里出现了那一点点不同寻常的地方,陈蕊蕊至今也有些茫然。大概就是深夜起身为孩子们冲奶的那些片刻,面对镜中蓬头垢面微微发福的自己,陈蕊蕊想起自己也曾有过兔子般的青葱岁月,彼时纤细温和的自己,回头却听闻曾凡茗如雷的鼾声;大概就是忙完所有家务,哄睡两个孩子之后,想和曾凡茗说说心里话,却见他手里攥着游戏机聚精会神的时候;大概就是一边捉着两只泼猴似的双胞胎,一边手扛十斤大米上楼,而曾凡茗不在身边的时候,在她梦幻羸弱的少女时代,一定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能如此强悍。
温柔乡是曾凡茗一个人的温柔乡,不是陈蕊蕊的。
但婚姻不是恋爱,陈蕊蕊早听得丁尔拉告诫,说服自己说曾凡茗养家辛苦,她为家庭孩子多担当一些也没什么,说服着,说服着,那些如梦如花的少女追求,成了幻影,那些少女时代爱慕过的人,便成了幻影中不可及却可思的心事。
而那厢丁尔拉再怎么心如钢铁,这一趟车也令她如坐针毡。
离医院还有四公里。
梁清润在后座疼得说鬼哭狼嚎也不为过,大切诺基密闭良好,这叫声在车顶反射折合,迂回在车座和地垫之间,又反弹回车顶,于四面八方钻进丁尔拉的耳朵,整个一立体环绕音。窗外正值华灯初上,夜生活刚刚开始,流光溢彩现世安好,哪里能想到车里是这样一幅惊心动魄。陈鹤根本不知道从哪儿哄起,只得抱着梁清润的脑袋一路无言。
章知难一路沉着指挥,和后座两人问问答答,走了两个红绿灯,他已经对梁清润的情况了然于胸,他打开手机免提,和医院的老同事接洽完毕,所有救护准备已经做好,人都在医院大门口待命,就等他的车安全抵达。
离医院还有三公里。
一车人心急如焚,也顶不过城市热闹非凡的夜生活开场,这个城市的男男女女都如同潜伏在黑夜里的野兽,只有在这个点数出来觅食寻偶,纵情声色,正处市中心繁华地带,车前晃过无数红男绿女,章知难竭力把刹车点得平滑如水,丁尔拉还是觉得太阳穴突突作响,口舌发干。
章知难余光落在丁尔拉身上,腾出一只手握住她,“我知道你不舒服,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丁尔拉在章知难的手心里轻轻颤抖,他没忘记她有幽闭恐惧症,不用说电梯,如今落座他人陌生空间,这逼仄狭窄就令她止不住的心慌气短。
离医院还有两公里。
章知难一面开车,一面告诉后座的梁清润如何呼吸,如何用最安全的姿势保护腹中小生命。陈鹤的目光穿过车座空档,落在前座两人紧握的手心,又看看在怀中脸色惨白的妻子,一时心乱如麻。
丁尔拉从后视镜中瞥见陈鹤的两只眼睛,突然忍不住冰冷起来,说不清的巨大恐惧,海浪一般涌过她的头顶,她没法呼吸了,小腹冰凉,意识混乱中陈鹤的脸犹如指尖之外的迷雾,无论如何努力,始终无法聚焦真实,黑且漫长的海浪成为无边的梦,与她混乱的意识胶着,令她辨不清此时此地,一阵恶心从胃里朝喉咙迅速上升,丁尔拉快撑不住了。
离医院还有一公里。
大切诺基犹如一只巨大的甲虫,在滚滚人流中艰难行进,丁尔拉的鼓膜猛地响起密集的鼓点,那是何训田的《尘鼓》,少年时代的陈鹤从他父亲众多黑胶唱片中抽出来的一张专辑,少年时代的丁尔拉把自己打磨成光润温暖的一块美玉,少年时代陌生颤抖的情爱,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鼓点中完成了第一次。丁尔拉猛地摇头,努力把这些回忆挤出去,但两人在纵情的鼓点中赤裸拥抱,她无声的疼痛被音乐揉成细小的微喘,从遥远的少年时代穿越到现在,在同样密闭的空间里四散飞溅。不不不,丁尔拉惶恐地摇着头,眼前的五光十色成为剧变灼目的烈焰,她反反复复睁开眼睛,想要尖叫的喉咙又被黑色海浪扑灭,她是一个溺水的人,徒劳地抓握着眼前的手臂。
回忆真是无比凶险的事情,丁尔拉颓然又绝望地想,她没有办法,只能等着这一波骇浪从头顶过去,就在她觉得自己窒息到忍无可忍的时候,章知难来了一个漂亮稳健的急刹车,把她从副驾驶座上狠狠拖了下来。
护士和医生把梁清润带走了,陈鹤也跟着担架跑远了,她隐约觉得陈鹤在前方驻足回望了她好一阵,胸口的恶心终于缓慢退潮,她重新回到水面,像一条徒劳的鲤鱼,在沙泥中拍打着尾鳍。
“心理咨询师从不想治一治自己的幽闭恐惧症吗?”章知难的声音把丁尔拉唤回现实。
丁尔拉扔开溺水中抓住的胳膊,手印鲜红,她颇有些不好意思,长呼一口气说:
“大概,是因为恐惧往往让人更有生命力吧。”
“你看着也不像行尸走肉。”
“你见过不成?”
“当然。”
“行尸走肉应该是怎样的?”丁尔拉好奇。
“我这样的。”章知难笑。
丁尔拉回望他,这人回答得认真,一头奇异的灰毛,不是年老才有的苍白,而是浓郁的有故事的灰白色,让整个人也变得灰白。为什么人会有这样颜色的容貌?那一头灰白色头发分明是厚重有故事的质地,并不可憎但见无底的灰白色,丁尔拉盯着他额前的曲发有些愣神,他的笑声低沉,丁尔拉试图从中听出不属于这笑声的故事,但无果,她只得垂下手:
“你这样的?”
章知难依然无声地笑,却说:
“走吧,心情不好应该多喝水。”
“直男安慰女人都是多喝水,有新鲜点的说法吗?”
章知难反手捏住丁尔拉手腕,飞快拭了一下她的额头,似笑非笑盯着她,还未等丁尔拉诧异,便听他信口说来:
“脉搏加速,血压升高,额头有汗,瞳孔放大,肌肉僵硬……喏,看看你,面对旧情人你的生理状态显然亢奋而且反常,多喝水,有助于你体温恢复,血压稳定,肌肉神经功能转变正常,顺道保护器官——”
章知难给了一个眼神,丁尔拉顺他眼神,低头见自己胸脯剧烈起伏,章知难坏笑:
“你的心脏如果再跳剧烈点,可就坏事了,人工呼吸我挺擅长,保证竭尽全力。”
丁尔拉哑然,张嘴欲说话,章知难收回坏笑,一本正经拉开距离:
“所以……你不得不承认,多喝点水确实有点用。”
“谢谢,今天幸亏有你在。”丁尔拉紧紧跟在身后,悻悻然。
“说这句话的不应该是你的ex?”
“那就当我替他说了。”
“你是他什么人?这么情深义重的感谢,他得当面来讲才好,你和他非亲非故,我不领情。”
“真不好意思,我自作主张了。”
“这叫自作多情。”
“能不这么残忍吗大叔?”
“看,你这小丫头,说不过我,就开始骂我残忍。”
“好,我说不过你,举旗投降。”
“谁让我智商超群,你当然只好甘拜下风咯。”
“你是故意,为什么那么多人,偏偏叫我和你一起来。”
“不叫你叫谁?你的两个好闺蜜,一个结婚,屁股后面一档子乱事儿等着和我哥们儿费孔城收拾;一个拖着一对活宝似的双胞胎,你指望她撇下孩子来管你的旧相好?”
“拜托,能不能口下留情?”丁尔拉愁眉苦脸。
“是你提出的傻问题,我只好实话实说。”
丁尔拉翻白眼:“你是医生,昨天帮你清理伤口为什么不说,害我出丑。”
“包扎得不错,手法专业,过来这里深造,没准能成为医疗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你看,你不笑话我不舒服斯基。”
“不不不,我可不敢说自己是医生,怕你把我赶回家自生自灭,有美女为我包扎,胜过一切技艺精湛的良医。”
“你一直这么油嘴滑舌吗?”
“反正你又不反感。”
“……你是什么医生?”
“喏。”章知难领着丁尔拉,在一扇办公室前止步,指了指面前的“心血管科”指示牌,“我以前就在这里办公。”
丁尔拉顺势推门而入,未待章知难反应过来,门里一群叽叽喳喳的护士医生,见章知难进门一同惊呼,左一口“章主任”,右一口“章老师”,把章知难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眼神对话,见他背后一个丁尔拉,一个个喜笑颜开推门出去,留下章知难和丁尔拉独处。
“你来头还真不小。”丁尔拉斜睨着章知难。
“是不是开始崇拜我了?”
“有点。”丁尔拉撇嘴,实话实说。
“啊,鼓掌,崇拜是踏入恋爱的敲门砖。”
“哦哟大叔,您别这么自恋。我是不婚主义者。”
“不婚又不代表不可以谈恋爱。”
丁尔拉环顾四周,“这里是你的办公室?”
“以前是。”
“看东西都归置完好,你还没正式离职?”
“离职了,只是医院想让我回来复职。”
“那为什么不回来?”
章知难淡淡笑,面色掠过不易察觉的沉重。
短暂的沉默中,聪慧如丁尔拉,立刻心领神会,“不必说,我想有个中难言之隐。”
“谢谢你善解人意。”
“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说。”
“就像有一天你也会告诉我你的过去。”章知难递上水杯,一次性水杯隔绝不住滚烫的热水,章知难贴心的兜了两个纸杯,瞳孔与瞳孔之间,丁尔拉忽然心慌意乱起来。
指尖触上玻璃,隔着探视窗,丁尔拉远远看了他一眼。
还有那只红而皱的小生命,就在陈鹤怀里,他姿势有些僵硬,但为人父的温柔,很快化解他格式化的骨骼,那一团小东西打了一个哈欠,陈鹤笑了,姿势变得柔和起来。
有人拎着丁尔拉的颈脖离开,她转身跌进一个热烘烘的怀抱,回头看章知难似笑非笑,不怀好意,丁尔拉尴尬跳开,下意识欲回头再看一眼,被章知难毫不客气拖走。
“别看,看了心会死。”
“心死又不是坏事情。”丁尔拉鼓起腮帮,警惕和这一米八毛脚大汉保持距离。
“别,活着才能再爱人。”章知难摁亮电梯,补充:“这句话潜台词是希望你考虑考虑我这个单身汉。”
“凭什么?”丁尔拉斜睨章知难。
“失恋的人,迅速恢复的办法就是投入一段新恋情,别无他法。”
丁尔拉哑口无言。好吧,她投降,这话她对陈蕊蕊说过,一个字儿也不差。
“不怕我把你当替身?”
“不怕,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爱上我。”
“谁给你的自信啊大叔?”丁尔拉奇道。
“飘柔。”章知难一本正经。
丁尔拉猝不及防,笑得打了个趔趄,被章知难眼疾手快捞起来,回头见章知难捋起额前灰发,十分造作做了个广告招牌姿势,丁尔拉憋不住,章知难笑,温柔说:
“好了,终于见你笑,你还是笑起来可爱一点。”
“拒绝调戏。”丁尔拉转身就走。
“调戏又不犯法。”
“那看你调戏的是谁。”丁尔拉走得飞快,迎面却见梁清润满脸惊惶,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如行泥沼,她吓一跳,奔上前扶住惨白的梁清润:“你干什么?”
“陈鹤呢?陈鹤和你在一起吗?”梁清润犹如见到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丁尔拉手臂,丁尔拉被抓得皮肉生痛,梁清润失血的脸上只剩一双眼睛,一颗泪痣温柔卑微,丁尔拉在她瞳孔里看见自己,心里一惊,她进退不是,下意识要躲开,梁清润以为她要逃,攥得更紧,一双眼睛欲将丁尔拉钉牢在地,女人可以为爱情卑微成如此吗?丁尔拉惊住,被血泪胶合湿淋淋一个梁清润钳制得动弹不得。
该死的章知难呢?丁尔拉下意识回头寻他,陈鹤已经从她手中托住那惨白的梁清润,丁尔拉尚未回神,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头顶说:
“我只是去看孩子了,不要疑神疑鬼。”
“恭喜,女儿很健康。”章知难这才神不知鬼不觉从一旁冒出来,见丁尔拉气恼盯着自己,直指陈鹤:“我去喊他了。”
丁尔拉揉揉被梁清润捏得通红的手腕,看眼前一对相依相偎,陈鹤僵硬将梁清润托在臂膀中,她看着眼热脚软,章知难适时搂住她向两人告辞,丁尔拉从陈鹤不动声色的僵硬中终于拔出自己,走了几步,欲回头跟梁清润解释,方才酒店她和陈鹤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她被章知难钳着向前,什么都来不及讲。
“你清清白白,什么都不必讲的。”
章知难温柔在她耳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