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里他们笑得很灿烂,没人怀疑他们爱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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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过一个不太严谨的调查。在我接触过的六七十位学生当中,我问了至少一半人一个问题:“最讨厌大人对你做哪些事情?”结果令我十分意外,纵然这些学生的性别、个性、在家中的排行、父母的社会经济背景、居住环境等均不相同,他们的回答倒是有一致之处:“比较吧,最讨厌父母拿我跟别人比较了。”有的学生说得更详细一点:“如果比较的对象是手足,就更讨厌了。因为你必须跟你的手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怎么躲也躲不掉。”
直到遇见纪小弟,我才真正明白这种处境的艰难。
☆
纪太太是我从事家教第五年认识的雇主。她生了一对姐弟,我先教导姐姐,姐姐资质不坏,顺利地考取了心仪的大学,待我准备功成身退之际,纪太太提出一个想法。
“我的儿子在补习班蹲了两年,成绩没什么进步,我也不知道他去那边到底在干什么。如今他要考高中了,不如退掉补习班,由你来接手,如何?”
纪太太和我商量时,姐姐也在旁边听着,她眉心轻拢,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说道:“啊,老师之后要去教弟弟啊?不好吧,妈,你是想把吴老师气死吗?”
我有些讶异,姐姐向来是个温和的人,很少说话这般语带酸气。
即便如此,我还是接下了纪小弟的家教工作,我的想法很实际,姐姐升上大学之后,她原有的时段就空了出来,由纪小弟来填补,也省却我再找一个学生的麻烦。
现在回想,那时的想法实在太单纯了。
我应该多留心姐姐的话的。
给纪小弟上完第四堂课的当晚,我人刚回到宿舍,还来不及上厕所,就接到纪太太的来电。
她听起来很生气:“老师,都第四次上课了,为什么你布置给弟弟的作业还是那么少?”
“少?”我在心底数了一下,不觉得特别少。
“对,上一次我问他,功课做完了吗?他说做完了。我不相信,他说,老师只出了五页。我怕他骗我,所以这次上课,我不是请老师勾了一下作业的范围嘛,刚刚我数过了,不到三十道选择题。老师,一个星期两小时的课程,三十道题目,这样的练习不觉得太少吗?”
“会吗?”
“当然太少啊!”纪太太的声音更响了,我把话筒挪远了些,“而且,老师,我检查过弟弟的笔记本了,已经上了整整四回课,他的笔记只有四页……换作是姐姐,她至少已经整理出十页的笔记了。老师,你的教法是不是跟之前有差异,你对弟弟比较不用心?”
“等等,纪太太……”我试图给自己争取一些发言的空间,“我承认,在教弟弟时,我的教法会刻意轻松一点,那是因为弟弟的词汇量不多,一些基本的语法原则也还在建立中,我以教姐姐的速度去教弟弟,弟弟很可能会跟不上。”
“老师,你现在是在跟我说,弟弟的程度比较差喽?”
当场,我像个哑巴一样,嗫嚅着双唇,丢不出只字片语。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老师,你怎么不说话了?”纪太太丧失了耐心,频频催促。
这时,在我眼前,出现了一条钢丝线。
我站了上去。
“纪太太,我没有这个意思。”
小心地前进。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线振荡起来。
“我的想法是,弟弟跟姐姐的个性不同,姐姐很积极,弟弟比较慢性子。但是,我不认为这代表弟弟的程度比较差……顶多只能说,我得先去找出弟弟学习的动机,因为姐姐本身对英文就很有兴趣,弟弟则不然。我若一味逼迫,说不定只是在拔苗助长。”
冒险地踩了个大步,钢丝的摇晃更剧烈了。
纪太太直接打断我:“老师,你不可以这样想,你这样想就错了,因材施教不是这样的做法,这是不对的。你教过姐姐,你知道姐姐很自动自发,她不是那种会让大人操心的小孩。弟弟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就跟牛一样,很固执,总赖在原地,不思进步。你要在前面用力拉,他才会老大不情愿地往前走一两步。所以,老师,你要在前面很用力地敦促他。”
“那,阿姨,你觉得怎么做对弟弟最好?”
我静止不动,打出安全牌。
“每一次上课都要考试!”纪太太以我们开始通话以来最兴奋的声调回答我。
“每一次?”
“对,每一次。考上一次课程的内容。我会准备一本联络簿,请你一边上课,一边注记这次上课的进度、教授的单词语法、这次小考成绩和下次的考试范围。每一次下课,请你把那本联络簿交给我,我要检查他的学习情况,顺便对照一下是不是有重点漏抄了。”
“联络簿?”我越来越觉得不舒服。
“对,没错,考试还有十个月,要在这十个月内把弟弟的成绩拉上来,所以我们得合作,老师你负责专心上课,你不在的时候就换我顾着弟弟。联络簿写得越详细越好,我才知道我有哪些事项必须检查,只要我们贯彻这个模式,弟弟一定可以考上好学校的!”
纪太太口中的好学校是姐姐的母校。台北市男女合校的第一志愿。
“好,我知道了。”
“哦,对了,我希望他的作业可以布置得比姐姐多一些。姐姐的英文很优秀,不用紧张,弟弟的英文却很烂,姐姐练习一张考卷,他可能得做两张,才能达到一样的水平。”
“好吧,我会试试看。”
挂上电话,要不是强劲的尿意持续压迫我的膀胱,我根本起不了身。
看了一下手机屏幕,通话时长:四十三分。
经验告诉我,纪太太之后还会再打电话来的。
父母是一种太孤单的职业了,一旦他们的情绪找到出口,便会继续开发这条道路。
整个晚上,我不停地自问:“莫非陈小姐的那一套,错了吗?”
☆
陈小姐是另一对姐妹的母亲。一模一样的情况,姐姐升上大学后,她要我转为辅导妹妹考高中。
这对姐妹感情很好,她们共享一个房间。从前,当我给姐姐上课时,妹妹就在隔壁桌读小说、写作业,偶尔也会加入我们的对话。
好几次,我注意到她在一本几乎吃掉半张书桌的大笔记本上,忙碌地涂涂改改,努力地填满行间的空隙。稍加探听之下,妹妹有些得意地告诉我,她正在“连载”一个玄幻的架空故事。每个课间,班上的几位同学会争相传阅她的最新进度。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也喜欢写东西。姐姐中途休息时间,我就转头和妹妹讨论她笔下故事的剧情、角色之间的比重和后续的进展,等等。
和严肃、习惯按部就班的姐姐相较,妹妹的想法天马行空,她是个浪漫的小孩,跟她聊天总是很愉快。在妹妹身上,我仿佛找到了过去的自己,抱着一本笔记本就能行遍万里。是以,陈小姐提出这个想法时,我欣然答应。我以为,以我和妹妹的交情,上起课来一定很轻松愉快!
没想到,第一堂课结束,我沮丧得简直不想再上第二堂课了。
平日与我互动良好的妹妹,在我们成为师生之后,在我们之间的话题从小说跳跃成英文之后,她变得意兴阑珊。短短两个小时,一百二十分钟,有数次,她看着我,童稚的眼神藏不了太多心事:她在等待,等待时间一到,我会离开。
九点的钟声一响,我可以感觉到她松了一口气。
妹妹毫不遮掩的反应令我很沮丧,我弯腰驼背地步出她们的房间,心事重重。
陈小姐送我去搭电梯,她笑眯眯地问道:“妹妹的情况好吗?”
“说实话……一点也不好。”
陈小姐的嘴咧得更开了:“果然,我当初问你要不要教妹妹的时候,就已猜出你会有今天这样的反应。老师,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跟姐姐相比,妹妹似乎对读书没那么热衷?”
“今天是老师第一次正式接触到妹妹的学习情况,会有这样的体会是人之常情,因为,和姐姐放在一起看,妹妹的学习意愿似乎不太理想,但这并不是妹妹本身的错,可以说是长期以来,外界给她施加的压力导致的,更直接一点说,是我给她施加的压力导致的。”
“不会啊,阿姨是很明理的家长。”
这可是肺腑之言。在我教导姐姐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从头到尾陈小姐都没有干涉太多。在我心中,她是不可多得的家长,她给老师很大的弹性与空间。
“哈哈,那是因为老师你不认识以前的我啊。我跟你说,姐姐从小在学业上的表现就非常出色,不仅是学科,即使才艺竞赛,哪怕老师临时派她出去比赛,她也能轻松抱回不错的成绩。我以为,姐姐这样的成就理所当然。等到妹妹也进入小学时,我才察觉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妹妹的成绩不如姐姐吗?”
“对,妹妹的排名大概落在班上的中间,这只是学科,才艺比赛更不用说了,她在小学四年级之前,只参加过一次比赛,还是讲故事比赛……”陈小姐耸了耸肩,继续说道,“老师说,她在班上是‘存在感很低’的一个人,不属于任何小圈子,没什么个人意见,也不太会主动参与讨论,跟大家的交情很淡。大家对她的评价不外乎是‘普普通通’‘不特别好,也不特别糟糕’。亲朋好友都很惋惜,说姐姐那么优秀,怎么妹妹的资质却很平庸?”
我听得很入神,陈小姐没有跟我提过这方面的事情。
“我很紧张,觉得有些对不起妹妹,一样都是我生的孩子,怎么天分差这么多?妹妹该不会一辈子都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下吧?我很怕,就帮妹妹请了两个家教抢救她的课业。当时,我的出发点很简单,‘只要姐姐能,妹妹一定也可以’。但是,请了家教之后,不行,整个毁了,妹妹非常抗拒,上课前她会哭闹很久,有时老师都站在门口脱鞋子了,她还站在客厅哭。我没有办法,只好跟妹妹讨价还价,拜托她进房间上课。有时候,老师才讲半小时,妹妹就开始耍性子,还会用脚踢老师,她曾把一位刚升大学的女老师给气哭了。”
陈小姐红着脸,干笑了两声。
想到内向的妹妹抬脚踢人的场景,我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我丈夫觉得我快要把妹妹给逼死了,就找人介绍了一位心理咨询师,据说很擅长家庭问题,三十多岁,刚拿到博士学位。那位咨询师很直接,我们第一次见面,才谈了四五十分钟,她就抬起手来,制止我继续说下去,然后,她跟我说了一句话,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说:‘陈小姐,你的小女儿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很大一部分是你造成的……’当场,我目瞪口呆,气得想要冲出咨询室。我觉得她不懂,一个未婚又无子的人,凭什么批评我带小孩的方法?”
陈小姐是个可爱的妇人,她很诚实,不会刻意美化事情的前因后果。
“但是,我丈夫想的跟我正好相反,他很信服这位咨询师的专业,说人家是旁观者清,要我继续跟着这位老师。又过了半年,我的心境才有些改变,觉得那位咨询师说的多少有些道理。”
陈小姐深呼吸一下,很慢很仔细地说:“所以,老师请你慢慢来,不要贪快,我们不急。这很重要,我跟妹妹说要找你教她英文,她没有拒绝,这就是很大的进步了。她曾经很抗拒我们再给她请老师。一堂课,两小时,你也可以只教十个单词、一两个语法。”
我面有难色,心底有些反弹:家教不就是在短时间内,补足学校教育的不足,如今陈小姐却要我“慢慢来”?再者,我一小时索取不低的价码,只教十个单词、一两个语法,岂不是摆明了在浑水摸鱼?说得更难听一点,是来骗钱的?
陈小姐看出我脸上一连串的问号,微笑着鼓励我:“老师,我知道你对这工作有自己的看法,也很重视小孩的成绩。可是,小孩的学习动机和创意,是很珍贵的。妹妹上一次跟家教上课,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我不想重蹈覆辙。只要能让她保持兴趣,不排斥学习,我就很开心了。”
电梯门关上,楼层一级一级往下,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情。我跟陈小姐认识也有一年多了,从前,我们之间的往来很行礼如仪,对话总停留在日常的寒暄,最有感情的一句话是“再见”。改任妹妹的家教后,她却欲罢不能地跟我聊了将近一个小时。
在陈小姐的坚持之下,第二次上课的方式,对我来说是非常新鲜的尝试。我先花十分钟和妹妹讨论她的小说近况,之后,我再花十分钟,发表我对里头剧情走向的观点。我很直率地指出部分情节的矛盾,不刻意讨好我的小客户。孩子们远比我们所认为的更为敏感,他们能轻易侦测出你对他们的行为有无真心。
在我进入她房间的第二十一分钟,我们才打开了英文讲义。每进行一个段落,我就停下来,再回头去讲小说,不忘分享几个我喜爱的作家,介绍他们的风格。偶尔,我会引入一个情节,往往是整部小说里最刺激、最悬疑的桥段,在真相就要水落石出时,我狠心地就此打住,再回头复习方才教过的英文单词和语法。
不知不觉中,妹妹的眼睛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从五分钟、十分钟,延长到半个小时,或者更久。有一次,我告诉她:“做完这题,就可以下课了,时间到咯。”
妹妹讶异地抬起头,看了挂在墙上的时钟一眼:“啊,怎么那么快!”
闻言,我心头一热。
她不会知晓,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带给我多大的鼓舞。
我带妹妹的时间不长,不过七八个月,就到了关键的大考。她考出“中等偏上一点点”的分数,我有些内疚,认为她可以更好的。
陈小姐反过来安慰我:“别只看结果,妹妹的英文可是从末位班进到普通班了。”
经陈小姐提醒,我才想起,对哦,若说进步的幅度,妹妹的表现真的很出色。
在那个时刻,我想起姐姐,我千真万确地想起她。在同样的田径场上,姐姐奔跃的速度绝对是全场最亮眼的,可是,妹妹抵达终点的姿势是如此优雅,优雅到你不得不起身为她喝彩。这对姐妹,以她们各自的方式,赢得了我的喜爱与敬重。也是在这个时刻,我初探教育的本质。教育的存在,不是让每个孩子都拿到很高的分数,而是要让每个孩子的天赋都能伸展到极限,并且尊重他最终的成果。
☆
是以,面对纪太太的要求,我感到不安,她的做法跟陈小姐可说是彻底相反。我不确定,依照纪太太的想法走,到底会得到怎样的成果。
但我会听从她的指示,也必须听从她的指示。
这是一位担任专职家教近十五年的前辈给我的警言:“不要幻想你可以在家教这一块实现多少教育的价值。认清真相吧!家教这职业的老板是谁?你以为是学生吗?才不是,是家长。纵然你说,接受服务的对象是小孩,那又如何?小孩会给你薪水吗?并不会。既然如此,有权力决定服务内容的人,永远是家长,让家长满意,永远是第一位,若家长和学生的想法有了冲突,还是家长优先。你顶多做到减少对学生的影响和伤害。不要去挑战家长的想法,他随时可以叫你走人,再找一个听话的老师来教,事情只会变得更糟。”
下一次上课,我跟纪小弟提及,从今天起我们会有例行的小考。
他反应得很快:“是妈妈跟你说的吧?”
我没有否认,只是点头。
纪小弟拍了一下额头:“又来了。”
见我没有说话,他继续发着牢骚:“姐姐喜欢考试,不代表我可以啊。”
我皱了皱眉,他有些紧张,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些什么。
“你的兴趣是什么?”我无心追究,反而对他读书以外的生活起了兴致。
“打篮球。”
“你打得好吗?”
“当然!只要和隔壁班三对三,我一定在名单上。不是我自夸,我的篮球真的打得不错,纵使打了一整天的球,我在家也会忍不住模拟运球的动作,就为了抓住球感,我妈跟我姐都说我疯了。管她们去说,她们这种只在乎念书的人,才不懂运动的价值!”提到篮球,纪小弟宛如变色龙一般,不过一眨眼,上一秒暗淡、怨声连连的可怜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见他双眼发光,手腕随着说话的频率而剧烈地摆动:“明天一早六点半,我跟同学约好了,要跟十三班的人比赛,我好期待,据说他们班最强的也要来。”
“这么早?”
“现在是暑假,到八九点就太热了。”
“你起得来吗?”
“起得来啊,只要想到比赛,闹钟一响就起床了,完全不会赖床!”
我点点头,终于明白怎么姐姐顶着一身白皙的肌肤,弟弟却晒得跟小黑炭似的。
“你把打球当兴趣,还是之后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光彩转眼间从纪小弟的脸上消失了。
他转过脸,左手托着下巴,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跟妈妈说想考体院。妈妈说,体院毕业的,若没有考上学校老师,就会饿死街头。她说,我一定要认真读书考上法律系。叔叔有一家律师事务所,但是叔叔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妈妈说,只要我考上法律系,拿到律师执照,叔叔一定会把那家事务所给我。”
“姐姐呢?为什么不是把事务所给姐姐?”
“妈妈说,姐姐以后会结婚,事务所交给我,才不会变成外人的。”
我总算懂了,为什么纪太太这么坚持要让两姐弟的成绩可以“并驾齐驱”。这背后,有一股更古老的力量。
时间不许我们再闲聊下去,我拿出考卷:“我们来考试吧。”
纪小弟发出不情愿的哀鸣。
我有时候很厌恶自己必须扮演这样的大人。
☆
纪小弟很聪明,他很快就看清了事实,与其积极抵抗,不如采取沉默消极的不合作运动。他抄笔记,但他只是抄,没有经过思考与整理。他应考,但只在考前半小时才准备,成绩不理想,他就苦着脸,用力地为自己喊冤:“我读了啊。”他还指向讲义上虚情假意的画线、潦草且“兵荒马乱”的注记。除了敷衍,还是敷衍。
我们之间的互动,就是没有互动。单向的输出,单向的敷衍。这样的教学自然没有好的成效,我知道我们在浪费时间,浪费他的,也浪费我的。
眼见儿子的成绩毫无起色,纪太太紧张起来,她打电话给我的次数越来越多,通话时间越拉越长,训诫也越来越严肃,不停地纠正我教法上的缺失。我最后被念叨得心生厌烦,懒得再与她争论,索性一切按照她的意思去规划,到了最后,我简直是跟着纪太太一起对纪小弟施压。纪小弟对我的存在也越来越排斥,他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不友善,甚至把我视为他母亲的应声虫、邪恶的代理人。
我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因为我自己也开始有这样的幻觉,偶尔,在我静下心来冷静思考时,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越来越像纪太太了。
这个想法让我恶心到想吐。
我想辞职,但这样的念头绝对会招致纪太太严正的抗议。这也是家教行业的忌讳,越是逼近考期,就越不能轻易喊辞职。
我祈祷着有谁来破坏这恐怖的平衡,彻底粉碎这三角关系。
竟然是纪小弟做到了。
☆
事发前几天,纪太太打电话给我,与我商量更换上课时段的事宜。
简单来说,她打算把原本三点到五点的时段,挪到早上十点到十二点。理由是:“不这样做,弟弟每天从早上六点出去打球,就跟同学厮混到下午两点多才回家。回到家,睡个午觉,等你来上课。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就这样浪费了一大半!”
我很为难。一周七天,纪小弟最快乐的时刻,无非是在球场上的时光,纪太太竟坚持要把这么快乐的时刻,替换成我的家教课。
去上课那天,一上公交车,我的眼皮就跳个不停,显然不是个好预兆。下公交车后,我慢慢地走,心跳声越来越大,耳朵也有点痛。一抵达纪家,纪太太对我的准时出现露出满意的微笑,她指了指纪小弟房间的门,说:“他今天心情有点不好,不肯吃早餐。”
我战战兢兢地转开房门把手。纪小弟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很平静,我以为他接受了纪太太的安排。不,我大错特错。待我坐定,他把我当空气,趴在桌子上,像条法国面包,一动也不动,任凭我怎么唤他,他连瞧我一眼也不屑。眼见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无计可施,只得步出门外。纪太太正在厨房准备午餐,听到我的报告,她把手往围裙上一抹,怒气冲冲地往纪小弟的房间前进,脚下的拖鞋发出刺耳的噪声。
“你为什么不上课?”
纪小弟还是趴在桌子上,毫无反应。
纪太太大步向前,用力拧儿子的耳朵:“你给我起来。”
纪小弟弹开身子,他站着,揉着自己发红的耳朵,看着纪太太——更直白点说,是“瞪”着自己的母亲,眼中是赤裸裸的恨意。我很不想用这样的词,但那确实就是恨意,非常具体的恨意,难以用言语去矫揉、修饰。
“我要打球。”他坚定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不可能,你要准备考试,基测要到了。”纪太太不做他想,一口回绝。
他们母子俩对峙着,我这个外人杵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感到滑稽。
纪小弟握着椅子,他的指骨泛白。
我很同情那把椅子,它现在势必承担着很大的压力,跟纪小弟一样。
纪太太没有发现儿子的异状,尖声命令:“趁着暑假,别人都在放松、偷懒的时候,好好地冲刺一下,等到开学模拟考,就可以领先别人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我一定要领先别人?我难道不能跟他们一样偷懒、放松吗?”
“你就是这样——”纪太太拉了个戏剧性的长音,“才会老是跟不上姐姐。姐姐准备考试时,暑假第一天,就已经排好读书的行程表了。之后,除了休馆日,她每天七点半起床,和同学去图书馆排队等位,读到晚上九点半闭馆的时候才回家。”
纪太太悻悻然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呢?成天只会跟一群阿猫、阿狗瞎晃。”
闻言,纪小弟涨红了脸,他重重推开椅子:“你不可以这样说我的朋友。”
“我说错了吗?姐姐的朋友都是班上前几名,全是用功的好孩子。我已经忍很久了,你每次带回家的朋友,每一个看起来都像不良少年,那个姓江的,才初中染什么头发,还有那个李什么的,名字我忘了,他为什么要穿耳环?他妈妈没在管吗?你怎么不跟姐姐一样,交几个正经的朋友?”
纪小弟没有反应。
他站在那里,双手直直放下,我以为他放弃抵抗了。
他开始喃喃自语:“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你到底在碎碎叨叨说什么?”
下一秒,纪小弟对着纪太太大吼:“我说我受够了!开口、闭口都是姐姐,如果你那么爱姐姐,当初干吗生我?光生姐姐就好了啊。我好恨,为什么我是你的小孩,是纪茹芯的弟弟!”
纪太太愣住了,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睛瞪得牛眼一般。
现在,纪小弟彻底控制住场面了。
“我说错了吗?是我拜托你把我生下来的吗?我真的快被你搞到起肖[108]了。我跟我朋友说,我有个疯子妈妈,自以为找了个家教,就可以把我变成第二个纪茹芯。我恨你,我恨纪茹芯,我知道,你们都觉得自己很聪明,都把我当白痴。对,我就是永远没办法跟纪茹芯一样聪明,你醒醒吧,你就是生了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儿子!”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向纪太太,居然笑了:“你那么爱上课,那你自己来跟吴老师上课啊,你自己要发神经可以,我才不要陪你们一起发神经!”
他像颗子弹般射出去,在与纪太太错身时,他没有犹豫,伸出手来推开自己的母亲,毫无收敛,使出全力。纪太太跌坐在书桌旁边那张平日用来堆放参考书的小板凳上,参考书散落一地。
血色从她的脸上褪得一干二净,苍白得像是见了鬼。
钥匙相互碰撞的声音。
大门被狠狠甩上的轰然巨响。
之后,就没有声音了。
房间一下子变得好安静,安静到有些吓人。
纪太太背对着我,从后方看过去,她瘦小的身影又缩短了不少。
“老师,不好意思,今天就麻烦你先回去了……”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转过身来,依然背对着我。
几秒钟后,她又加上一句:“薪水的事不用担心,我还是会给的。”
我挣扎了老半天,想安慰她,立场却很矛盾。
我一直以为,眼前的这一切实际发生时,我会很开心。但是,注视着纪太太的背影,这么久以来,我对她的怨怼及不谅解,烟消云散。
☆
我编造了一个借口,告诉纪太太,我没办法再教了。
因为懦弱,我是通过电话表达的。电话的另一端,纪太太安静了几秒钟,似乎在想些什么,我听见她发出几个无意义的单音,停顿了一下,才说:“那我知道了,谢谢老师过去带弟弟的苦心。很遗憾,你没有带到考试结束。”
她的声音四平八稳,没有情绪,也没有感情。
我感到有些悲凉,教姐姐的那一年,纪太太对我的态度可是比现在热络许多。
刹那间,一股冲动攫住了我,在我意识到时,话语早已从舌尖蹿了出去:“阿姨,我觉得,弟弟跟姐姐的天分是在不同的领域。一直用姐姐的标准来要求弟弟,对弟弟来说……”我斟酌说话的轻重,“会不会有些太吃重了?”
“所以,老师是在暗示说,我教弟弟的方式有错喽?”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在心底痛斥自己的多嘴,偏偏路已经开了,只得走下去,“我只是觉得很可惜,弟弟也很优秀,他在体育方面很杰出,同学们也很崇拜、仰重他在篮球上的造诣,既然如此,那我们可不可以停止用‘学业成绩’的框架去束缚他?”
纪太太安静了好半晌。
我以为自己成功地说服了她。
等她再度开口时,语气惊人地冷淡,仿佛她正在忍耐对我破口大骂的冲动:“老师,孩子是我的,不是你的。我才是纪培丰的妈妈,他的未来,不管是一帆风顺,或者穷途潦倒,我才是真正承担这一切的人。老师,你没有小孩,你不会知道,小孩出生之后,父母就得为小孩的一切作为负责,这负责的程度永无止境,是你无法想象的……”
纪太太顿了顿,再度开口,这回她的声音多了些温度:“做父母的我们,每天都在提心吊胆,昨天为小孩粗鲁的举止给人道歉,今天又可能因小孩的成就而得到他人的赞美。父母的成败,总是跟小孩绑在一起。若是放任纪培丰按照自己的兴趣走,让他念体院,等到将来找不到正式的工作,谁才是真正要去承担的人?老师,那人会是你吗?不是吧?”
我说不出话来,巴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纪太太说得没错,我是局外人。
纪太太明明可以乘胜追击的,但她并不,相反地,她的语调在瞬间变得非常委屈,像在问我,也像在自问:“既然如此,我在纪培丰迷失之前,把他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又有什么错?老师,你觉得我是错的,但是你自己不也拿了很漂亮的学历,所以我才愿意给你这么优厚的薪水,我希望小孩子可以像你一样,赚钱的方式比别人轻松,少吃一点苦,可以舒适地坐在冷气房里,而不是顶着烈日去工作。这样的念头,有错吗?”
我咽了一下口水,太无懈可击的演说了。
若时光可以倒转,或者在那逼人窒息的分秒之间,有谁给我送一些空气,我可能有办法分神去想,这样的对话,她独自排演了多久?对于自己的作风,她是否也挣扎过?我几乎忘了我和纪太太是怎么结束掉如此不愉快的对话的,我们和对方说再见了吗?她可有再多说些什么?我全忘了。只记得挂断电话时,我手麻脚麻,有一段时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声带的存在。
对于自己的躁进和自以为是,羞耻感像海浪般,一拨一拨地冲刷着我的身体。
我怎么可以自大地以为纪太太不爱她的儿子?
纪小弟之前打篮球伤到了脊椎,纪太太怕有后遗症,赶紧为他换了一张近十万元的床垫。然而纪太太本人,平日素着一张脸,穿的衣服看来看去就那几套。她似乎不曾想过要把钱花在自己身上,成天绕着儿女的需求打转。
每一次,她抱着话筒焦急地与我商讨新的读书方式、新的时间规划、新的进度调整,我只介意着她占用了我多少时间,却未曾思量她必定也是很有耐心地观察了很长一阵,在心底预演了几次,尝试研拟出可能最适合她儿子的学习方式。
每一次,她看着纪小弟抱着球消失得不见人影,她坐在家里等待,时钟的指针无情地向前,她知道打球的儿子是最快乐的,但她不能确定,这样的快乐可以维持多久……她知道读书对儿子是痛苦的折磨,但这或许是在台湾最容易的生存之道。
纪家的电视柜上,放着一张全家福,是四年前在东京迪士尼照的。纪茹芯、纪培丰分别从左右抱着纪太太,他们笑得很灿烂,那时,没人怀疑他们爱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