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太漂亮之外,他还是那种老师爱死了的标准小孩。
Closet drama
说来好笑,在我结束和贾宝玉之间的师生关系后,我们才真正要好起来。
基测前半年,贾宝玉的母亲在人力银行看到我的简历,亲自打了一通电话,口吻温柔有礼,她说:“我的儿子很聪明,课业成绩也很理想,师长都夸奖他是一个自动自发的好孩子。我这做母亲的,其实也有点怀疑,有没有必要再给他请一个家教,只是,他自己看到同学一个跟着一个去蹲补习班,心底多少有点恐慌吧,要我给他请个老师督促他。”
女人的声音隐隐有些得意:“老师,我这儿子真的很聪明,从小到大没给我添过什么麻烦,他不会让你操心的,你只要依照平常的习惯去教就好了。”
我很快地点头了,很少有老师讨厌教聪明的小孩。理由很简单,聪明的小孩一点就透,教起来很省力。贾宝玉很聪明,一个星期一堂课,两小时,这样就很够了。
初次见面,我在心底赞叹,他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男孩。明眸皓齿,鹅蛋脸,樱桃小嘴,我最忌妒的是他的睫毛,又长又翘,简直逼死一堆女人。贾宝玉眨眼时,从四十五度看下去,如娃娃般精致动人。他的父母长相并不特别出色,他却得天独厚,取来父母各自长得最好的一段,成就了绝美的外表。时常,我跟他讲课讲到一半,不由得出了神。他太美丽了,我不得不问:“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吗?”
贾宝玉皱眉,有些别扭地说:“我们班的男生都叫我贾宝玉,他们说我皮肤太白,嘴巴又太红,身边又时常围绕着一堆女生。”
“女生围绕着你做什么?把你当姐妹淘吗?”
“不,她们都喜欢我,要我选其中一个做女朋友。”
“那你怎么不选其中一个做女朋友?”
他脸上闪过一抹阴霾。
“谁叫她们长得太丑了。”他说。
我点点头,心有戚戚焉。的确,站在贾宝玉的旁边,多少女生要自惭形秽啊。
除了太漂亮之外,他还是那种老师爱死了的标准小孩。你话语一落,他就低头猛抄笔记,仿佛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分量十足,完全满足身为人师的虚荣感。该发问的时候他张嘴,不该发问的时候他闭嘴。除了学术上的交流以外,我们很少对话,贾宝玉是个寡言的人,我们的课堂被满满的“重点补充”“必考语法”给塞满了。
偶尔,非常偶尔,像是饺子破了皮,露出一些馅儿似的,他会透露一丁点他的生活。戏码大同小异,不外是他今天又如何在班上被人欺负了、排挤了。
“他们说你什么?”
“说我是娘娘腔,成天跟女生腻在一起。”
“你会反驳吗?”
“我该怎么反驳?让自己的行为像个男生吗?不,我做不到,我试过了。”
贾宝玉叙述时,语气不疾不徐,从容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我想说出这些一定很痛,痛得他必须伪装成仿佛是别人的事,不是他的。
☆
贾宝玉理所当然地考上明星高中,我在火车站附近一家简餐店请他吃饭。
服务生把饭菜上齐了,贾宝玉却没有动筷子,我催促他,他却突然抬头:“我有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但你得先答应我,在我问了这个问题之后,你不能讨厌我。”
我未作多想,只是点头:“磨蹭什么,想问就问啊!”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脸。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谨慎地开了口:“我好像喜欢男生。”
我松了一口气:“那又怎样?”
教贾宝玉的时候,我二十一岁,在大学早已交了一大票的“彩虹姐妹”[109]。
对于我的无动于衷,贾宝玉显得很雀跃,但他勉强按捺下去:“老实说,每一次进入男厕,看到其他同学尿尿的姿势,我会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我忍不住幻想,色情小说的情节发生在我身上。我偶尔会跟隔壁班的一位同学对到眼,当我们四目相交时,我会在心底期待他抱一下我。我这样子,是正常人吗?”
我放下筷子。
贾宝玉的问题触碰到两个关键。比起同性恋,有更棘手的问题。我们总是很难要求大人去相信,孩子也懂“感情”,甚至,孩子是有性欲的。贾宝玉十五岁,够大了。我告诉他:“你是正常的。再说,性不是什么肮脏的事,拥有性欲也是很自然的现象。”
他点了点头,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我们拿起餐具,开始用餐。之后的话题,多半是讨论他对于高中的愿景,他看起来又恢复了以往的从容。
贾宝玉上高中后没再联络我。我不由得去想,他选在那天问我那些事情,是不是看准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接触?为此我有些落寞,但这也是家教一职的常态,每年九月,学生进入新的人生阶段,我们也得学习如何从他的生命中优雅地退场。
几个月后,贾宝玉发信息给我:“老师,我交女友了。”
“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跟她交往越久就越不舒服。每一次,她对我伸出手,希望我牵她,或者她的脸颊凑过来,我都不禁反感得快要吐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跟她交往?”我有些生气。
“我晚点打给你,会打扰到老师的行程吗?”
“我今天上课到九点,你九点半再打。”
“好的。”
晚上,贾宝玉打过来,时间一分不差。我猜,他想必是一边握着手机,一边注视着时钟,心急如焚地等待。
“我妈发现我在书房里的杂志了,里面有一些……唉,我直接说好了,是一些裸男抱在一起的照片啦。我妈平常就会翻我的房间,但那天翻得很仔细,连床底下都不放过。她看到那些杂志,当场崩溃了,说我很恶心。晚上立即召开一场家庭会议,找来我爸、奶奶,三个人轮流逼问我:‘你是不是同性恋?’我本来想承认,可是听到妈妈说:‘我上辈子又没做什么坏事,怎么可能会生出同性恋?’我又缩了回去,跟他们说,只是好奇,不是真的。”
“这明明就是真的。”
“我知道。”贾宝玉的语气带着埋怨,埋怨我的直接。
“对不起,我错了,你继续讲。”
“那一天过后,我妈很疑神疑鬼,成天紧张兮兮。她跑去建了一个脸书账号,只为了看我的动态。日常生活中她也不断警告我:‘妈妈这么爱你,对你这么好,你千万不可以去当同性恋,伤妈妈的心。’我被搞得很烦,根本不想理她,每天回家就躲进房间。我妈很聪明,改叫我爸来试探我:‘升上高中了,你是不是会偷偷找女朋友?我们都很期待你第一个女友。你不用害羞,有了就带回来给我们看看。’我爸跟我妈不一样,他个性很温和,对我很好,他是那种会坐下来好好跟你说的人。换我爸接手之后,天啊我觉得更烦了,我可以躲我妈,可是我不想躲我爸,我爸是好人,我不想让他为难。刚好那一阵子……”贾宝玉顿了一下,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似乎令他有些难为情。
“怎样?”我有些紧张,叫他别再卖关子。
“刚好那一阵子,有个学姐跟我告白,我看她也不讨厌,就跟她交往了,还刻意在脸书上设定‘稳定交往中’,我妈看到很满意,整个人神清气爽,还叮咛我要好好照顾人家。”
“也就是说……”我斟酌着遣词用字,“你拿学姐当挡箭牌?”
“你要这样说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他的声音很沮丧,像是从低谷传来似的,“可是,老师,我好痛苦,每次学姐把身体贴上来,我全身都很僵硬。”
“你女友没有发现你的反应很不自然吗?”
“之前有,可是我骗她:‘我想珍惜你,我们的进展可以慢一点。’学姐暂时是相信了。不过坦白说,我不确定我还可以演多久。唉,这几天想学姐的事情想得都快精神分裂了。”
电话的另一端,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握着手机,往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中一片空白,不晓得该如何协助。或许贾宝玉早已明白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告诉我,只是想让这件事情的重量多一个人分担。
挂断电话后,我起身翻找贾宝玉的脸书,“稳定交往中”的淡灰色字眼不太醒目,倒是他的大头贴很显眼,小小的格子里,是他与一个长发女孩的合照,他们肩挨着肩,感觉很是亲昵,贾宝玉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女生的笑容则很腼腆。
我觉得有些不舒服,飞快关掉了页面。
☆
之后的日子里,贾宝玉一个星期会发两三次短信给我。内容很固定,都是他和学姐之间的互动。他正在经历一场很煎熬的感情,他不喜欢对方,可是答应要跟对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对学姐有一种无以名状的责任,在某种程度上,他相信自己必须去回应学姐的情感。在学姐期盼的目光下,他不得不跟对方亲昵。
他们的进展越深,贾宝玉就越不安,他很痛苦。在文字无法承载的情况下,他会放弃发短信,直接打电话给我,说到最后往往是以他小声的哽咽作结。他向来是个纤细敏感的小孩,讨厌假的事物,也不愿伤害人,跟学姐在一起,他第一次如此讨厌自己,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对不起学姐,但他又需要一位“女朋友”好跟父母交差。
贾宝玉不是个习惯和他人分享心事的人,他找我倾诉,而我不过是他相处半年的家教——这表示他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其他人都太靠近他的真实生活,我的距离够远,只能听,什么也不能做,这是他最需要的,一个聆听而不介入的角色。
半年多过去了,贾宝玉发来一条短信:“我跟学姐分手了。”
底下附赠一个笑脸。
贾宝玉做事很严谨,前后具有高度一致性。他选择用短信的方式报告,而不是亲自打电话,我可以看出他的意思:他不想多加讨论这件事情。我回了一条短信:“恭喜。”
“学姐抱怨说‘你太奇怪了,不像是一般的男生’,主动跟我提了分手。我故意在我妈面前装出一副忧郁、深陷情伤的样貌。我妈姑且是信了,她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开口讲女朋友的事情。这样很好,我交过一任女友,我证明过了。此时此刻,我的内心一片平静,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老师,谢谢你,这几个月好痛苦,谢谢你的陪伴。”
这是贾宝玉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
我很清楚,他不会再跟我联络了。他想要完全放下跟学姐的事。
我倒是经常想起那张合照,想起画面中那个笑得很甜的女生。
偶尔,我会幻想,会不会有一天,我在街头与贾宝玉不期而遇呢?那时,他可能牵着一个男生,也可能是一个女生,都好,在我的幻想中,他很爱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