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你刚在偷听我们讲话?”不过这好看的男子甚是奇怪,我从未见过他,可他却认得我。况且京都城里谁人不知,孟府二小姐是个不出门的病秧子。
他未曾回答我,只站在那里,摇着扇子,微笑地看着我。
这个人太奇怪了。
“你不是孟府的人。”我继续说道,“那你便不会把我偷跑出去的事告诉我爹了。”
我说完,他先是皱眉,然后笑容更甚,半晌,他合上手中的扇子,轻轻地拍打着另一只手掌:“原来你是偷跑出府?”
怪得很,怪得很。
“公子怕是迷了路,待会我让阿旺领着你去找我爹爹。”
“我不找你爹爹,我是来找你的。”他合上了扇子,用扇子轻轻拍打着另一只手。
我被他说得糊里糊涂的,我将过去的记忆全都翻出来,好像并不认识他啊,何来找我一说?定是拿我打趣了。
“我不认得你。”我说道。
他又笑了,嘴角勾出好看的弧线,眼睛也弯弯的
“你不认得我没关系,你十四岁那年失了一场忆,你爹爹原本将你许配给我的,后来你把我忘了,哭着闹着不嫁人,于是这桩婚事就没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敢确定,他是在胡说了。我爹爹眼里只有孟婉予,哪里会管我的事呢?“你在胡说,你看起来比我长了许多,我才不会嫁给你,你家里定有好多房姨娘了。”
一听见这话,他皱起眉头,苦笑道:“我未曾娶妻。”
“那便更奇怪了,你别再拿我调笑了。”我说道,“我要走了。”
“那我往后再来瞧你。”他的扇子又打开了,轻轻摇着,额前的碎发被吹了起来。
听听,这说得是什么话,拿我调笑,还往后再来?
“你如此无礼,我才不要再见你。”说完,我拉开门便走,一边走一边回头,怕这个奇怪地人跟上来,幸运的是,身后空无一人。
温雪早在茶肆等着我了,她今日着的是朱红色的长衫,长发用一支檀香木的簪子竖起来,颇有侠女气概。难得见她这样子穿,我一落座,她便变成了小话痨,说个不停。
今天说书人讲得是陈国一对夫妻,琴瑟和鸣,恩爱无比,可那妻子去得早,丈夫寻遍天下秘术,竟将其起死回生,可终究是秘术,妻子从此再不是人,也变得无爱无恨,无嗔无耻,那丈夫一天一天老去,妻子还如初见那般,是个少女模样。后来丈夫老死,妻子一把火烧了自家府邸,再不知去了何处。
果不其然,一听完故事,温雪便又哭了。她每次一听这种杜撰的故事都会哭成泪人,真真是令我头疼。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的阿雪快别哭了。”我揉了揉肩膀上的小毛球——她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泪水啪嗒啪嗒地浸透我的衣服。
“今昔人非往昔人,昨日种种,历历在目,即便真如当初一般站在眼前,可终究还是阴阳相隔。”她啜泣道。
我却听得云里雾里,她每次一讲这些,我都觉得糊里糊涂,男女之情,仿佛永远都跟我隔得很远。不过也罢,我是不愿意去理会那些情情爱爱的事情的,实在是太麻烦了。还是听一些打打杀杀、江湖趣事以及,逛窑子有趣。
窑子里......寻芳楼的的姑娘极漂亮,起先我和温雪还是男装扮相去,一次点好几个姑娘,听她们唱曲儿、跳舞,和我们喝酒,后来那头牌玉萝姑娘知晓了我二人是女子,便同我们结了金兰,还告我二人,以后若再来,直接着女装自后门进,她会遣人迎接。
于是,我与温雪便成了寻芳楼的贵客。
玉萝姑娘身世可怜得紧,本是翊国人,战争时往京都逃亡,父母双双死在了路上,她为求生存,不得以才栖身寻芳楼,做了个清倌。
她弹得一手好琵琶,每每我和温雪一来,她都会弹一曲《顾郎调》,这曲子也有个来源,说是那陈国的陵州城里,有一对双生女,二人出生之后,父母便将绣有二人名字的香囊交换掉了――妹妹的香囊上,是姐姐的名字,反之,则是妹妹的名字。可虽是双生,性格截然不同,姐姐文静,妹妹侠气。妹妹爱偷跑出闺阁,某日茶肆之间,遇见一姓顾的公子,二人闲谈甚欢,公子无意瞥见那香囊之名,三月之后,前去提亲,娶了姐姐。后来的故事,便是妹妹嫁于他处,姐姐空守春闺,顾姓公子万般悔恨,经年之后,旧地重逢,说书人依旧讲着狐妖剑客的故事,可这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倒是个遗憾的故事。
不过我依旧没多大感触,还是点心更好吃,一曲弹罢,我已经吃完了那一盘莲子糕。
玉萝将琵琶轻放下,再缓缓起身,她今日外着柳色纱罗衫,裙摆逶迤,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两位姑娘今日来得巧,我温了一小壶酒。”说罢,玉萝轻提起案上酒壶,小小地斟上了三杯,我赶紧将那小杯酒拿起来,猛地灌进了喉咙。不过这酒甜得很,我喝了三小杯,便觉着腻了。眼见玉萝又要为我斟酒,我挡住她的手,道:“这甜得很,我吃了莲子糕,怕再也吃不下这酒了。”
玉萝笑笑,将酒壶轻放在案上:“这是前翊国南舟岛产的梅子酿,我一家逃难时,从家中带来的,后来就埋在院里的桃树下,年久了,有些过于甜了。你们京都人,是喜欢烈一点的酒吧?”
“这酒温和又甘甜,倒是阿雪喜欢的。”温雪喝了好几杯,有些微醺了,脸颊已飞上两片红晕。
“温雪姑娘性子柔和,倒真如这梅子酿了。”
“是,阿雪是世间最甜最温柔的姑娘了。”我拍手笑道。
温雪脸颊红红的,她抬眼看我,倒像是刚被掀开盖头的新娘子:“就你会夸人。”
三人相聊甚欢,一壶酒饮罢,又听了好几首琵琶曲,便到了酉时。温雪的马车早已在门口等着我们了,同玉萝道别后,便上了马车,准备回府。谁料车子刚到寻芳楼的前门,突然听见马儿嘶吼一声,车子一个颠簸,停了下来。
随即听见车外一阵喧嚷,男男女女,各种声音都有,像是在吵架一般。我天生爱凑热闹,一听见这声,便迫不及待地挑来帘子,往外探头。
此刻寻芳楼门口围着一堆人,看仗势应是哪家的公子哥来找某姑娘,姑娘今日客满了,不接待,于是公子哥前来找茬,同老鸨子吵了起来。寻芳楼的老鸨子有“母狮子”一称,城中开商铺开店的,都跟这女人吵过家。
这种事我见得多,前几天出门,这老鸨子还跟对门酒肆的老板吵了一架――那老板多收了一个铜板,被老鸨子知道了,硬是要多拿上一壶酒,那老板不给,老鸨子同人吵了三个刻钟。可今日如此大的阵势,还是头一回,只见那锦衣公子猛地撸起袖子,朝老鸨子啐了一口:“你他娘的给爷滚开!今儿爷见不着玉萝姑娘!老子一把火给你这烧了!你个养婊子的老奴!”
唉,衣着体面,说出来的话却着实粗鄙难听。我想来不见得这等人,倘若说孟婉予是张狗嘴,这类人便是吃了狗粪。
不过老鸨子自然不是好惹的,一听这话,便恼了,她拔下头上的一根簪子,直直指向那锦衣公子,老鸨子的声音尖细,异常刺耳:“别说你是吏部尚书的儿子,就算是皇子,玉萝不见,也别想给老娘见!”
听完这话,旁边的温雪便“噗呲”一声笑了:“原是这呆子啊。”
我好奇,转头问她:“姐姐认得这公子?”
“吏部尚书陈之云的儿子陈九祥,因是陈家独子,主母溺爱,吃喝嫖赌样样都做。”
“嗯,是个坏人。那阿雪笑什么?”
“我笑的是,这京都城出名的草包霸王,遇上出名的母狮子,会是何状?”
“那咱们便继续看戏吧。”
“看。”
陈九祥更恼了,不知对旁边的一个打手说了什么,那打手迅速上前,竟从袖间抽出一把匕首,将老鸨子旁边的一个姑娘割了喉,那姑娘方才还叽叽喳喳同旁人讲话,这会子鲜血已染红了绿萝裙,那鲜血缓缓流淌,蜿蜒成画。
这场面来得迅速,连我都看傻了,众人愣了几秒,纷纷乱了套,跑的跑,叫的叫,那老鸨子也怕了,拿簪子的手软了下来,“啪”地一声,那簪子便落在了地下。
“玉萝呢!叫她出来。”锦衣公子咬牙切齿道。
我看得生气,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岂敢当街杀人?
“阿雪你别动,我去跟这公子理论理论。”
“你嘴上说说便好,这事自有官府处置。”温雪拦住我。
“我看不下去,你莫拦我,他断不会对我怎样的。”说完,我便迅速挑开帘子,跳下马车,全然不顾温雪的阻拦。“好一个吏部尚书之子,在皇城之中当街杀人?”
陈九祥循声望来,我方看清他的面容,他瘦得吓人,两只眼珠子仿佛要落下来一般,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我。那些个打手亦迅速做好了战斗状。
“这老娘们行刺老子,老子这叫自卫!”
“好一个自卫?我就想问问在场的各位,谁见着你被行刺了,是你见不到姑娘,在此行凶罢了。你仗着你爹的势力在此作恶,你真当没报应吗?”我冷笑道。
“你管你娘的闲事,老子连你也杀!”他用食指指着我,恍惚间,我看已经有一个打手朝我走来。
听天由命吧!我闭上眼,谁叫我忍不住出这口气呢?
“我看谁敢?”这声音来得熟悉,我猛地一睁眼,只见旁边立了个青衣公子,身后跟着一个随从,我定眼一瞧,竟是今日在府中遇见的那个奇怪的人。
他依然轻摇着折扇,不紧不慢。
一见到他,陈九祥就变了一个脸,一脸谄媚,就差磕头了。那些个打手面面相觑,陈九祥赶紧呵斥道:“还不拜见高将军!”
原来他便是爹爹那位知己高隽高将军?原来不是个老头子啊。我在他身旁仔细地瞧着他,竟忽生仰慕之情,温雪说他骁勇善战,能御神鸟凤凰,晏珥攻北方姜国时,他御凤北上,烧了姜国五十万精兵。
“把那位姑娘葬了吧。”他说得云淡风轻,话音刚落,身旁的随从便走向老鸨子,递给她一包银子。
“将军,这真的是她欲行刺我。”陈九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顷刻间,竟落了泪。我投去一个鄙夷的目光,冷哼道:“方才还要举刀杀我?这会子便吓得尿裤子了?欺软怕硬,也是可怜了陈大人,竟生出你这种儿子。”
“姑娘,将军恕罪,不敢了,再不敢了。”他果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的这便回家领罚去,这便去。”
“回家去?”我提高了声音,“你回家能受得了什么罚?我说啊,你先给那姑娘磕几个头,然后去官府,看这京都府尹如何处置你,你看如何?”
“姑娘,小的真的错了,真的错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精瘦的脸狰狞了起来。
“错了就赶紧给姑娘磕头!”
他终是害怕高隽,抹了一把眼泪,便走到那姑娘的尸体旁,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我这才满意,道:“头也磕了,那该去衙门了吧?”
“姑娘,姑娘饶了我吧!”他又开始哭了。
好坏好蠢一男的。
“我饶不了你,还是去衙门吧。”
“你先回府吧,我押他回去便是。”站在我身旁的高隽说话了,他声音依然波澜不惊,“这要再不会,你爹该派人找你了。”
“他才不会找我。”我嘟囔道。
“回吧,我定会秉公处置。”他声音柔和,低头对我道,“因为,我是会娶你的人。”
瞧瞧,这将军也忒不正经了,在这样的事面前,都要调笑我一番。不过调笑归调笑,我还是很相信这位高将军的,我冲他露出一个笑容:“那劳烦将军替小女子管这闲事了。”
“不劳烦。”他轻摇折扇,几缕发丝轻轻飞舞。
再次回到马车,温雪已经两眼红红,像极了受伤的小鹿。我揉了揉她的头:“怎么哭了?”
“你总爱管这档子事?倘若高将军来得不及时,该如何?”她稍带哭腔。
原是被我吓着了?
“但将军不会晚来一分,也不会早来一分,这便是‘可巧’,我可巧碰上他,可巧不会死,我命大,阿雪莫再担心了。”我将手叠在她的手上,“小瑶还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姐妹呢,怎会舍你而去。”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