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恨极了我的爹爹。
他是当朝宰相，我是他的女儿。可是，他让我住下人的房子，吃小姐夫人们的剩菜，穿小厮们的粗布麻衫。我早已及笈，却未用过胭脂水粉，我早已到待嫁之年，可惜，我的爹爹连我多大年纪都不记得。最令我难过的是，他的嫡女孟婉予已经要进宫为妃了，而我，可能连族谱都不能进。外人都传，孟相家的二小姐多病，不能见风，常年卧于塌中，其实都是些谎话，这不过是他们掩饰自己卑劣行径的借口罢了。
我有时很纳闷，别人家的庶子庶女，好歹有个像样的吃食和住处吧，怎么我就这么惨？我怀疑我可能是私生女，可是娘亲的牌位都立在我隔壁，怎么会是私生呢？
唉，暂且就当是，我娘亲惹着我爹爹了，女凭母贱吧。孟府的日子太难熬了，我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过还好，有温雪在。
温雪是温家的幼女，长我一岁，是温将军的掌上明珠，我与她相识于两年前的庙会上。她待我好极了，时常爬墙进孟府，带给我外面的新奇玩意儿，什么糖葫芦，糖画，糖人，但凡跟糖有关的，她都喜欢买给我。再长大点，我就同她一起翻墙，一起去茶肆听书，一起去酒楼喝酒，一起，呃，逛窑子。
她是我最好的姐妹，我同她约定，要去塞北，去前漠国的都城余晖城，看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看野马踏过荒漠、草原，惊起氤氲黄沙。每次一谈到这里，温雪便两眼放光，她说：“漠国可好！咱们的圣上，当年就是漠国的封君。我啊，要去他曾经住过的王宫里.......”
这丫头，一说到圣上，便滔滔不绝，给我讲一大堆当今圣上晏珥的事。讲他十九岁登漠国国主之位，二十五岁平五国，建凛朝，讲他和风啸骑首领高隽一起，东征西战的故事。
“那后来的翊国怎么灭的？”我同她坐在靠窗的酒楼雅间之中，这酒楼临河而建，一面靠水，一面靠着街市，临窗而坐，可见画舫拱桥，杨柳烟波，匆匆行人。我望着窗外京都城景，手中的糖画被我吃得只剩一根竹签了，但我因得入神，还在继续舔舐着竹签。
“呃......讲这个，是要被杀头的。”她抬手做出了抹脖子的动作，两眼一白，舌头一吐，便不动弹了。
我戳了戳她，她还是不动，于是我将桌上最后一块鹿肉炙夹了起来，未等我放入碗中，她便噌地一下坐直了，迅速拿起筷子，同我抢那块鹿肉。
“这个真的要被杀头，我不骗你！”她紧紧地夹住那块鹿肉，不愿松手。但我也不愿意放开，于是鹿肉被我俩扯来扯去。
“你就偷偷的，偷偷的......”我眼含笑意，笑容越来越肆无忌惮，天知道我这会有多猥琐。
后来，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她偷偷告诉我，翊国昌德女王傅亭云和当今圣上晏珥的故事。说晏珥和傅亭云结为知己，互生爱慕，结果晏珥只是为了取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是鲛珠，为什么是鲛珠呢？因为傅亭云是鲛人后代。
“嗨，就这啊。”我觉得无趣，无非就是民间编纂的皇帝秘闻，都是些野史，什么鲛人后人，什么鲛珠，都是假的！
不过温雪却信得紧，她望望窗外，叹气道：“倘若皇上真的如此无情，那我进了宫，不就要寂寞终老了吗？”
哈，她要进宫了。我趁她不备，将最后一块鹿肉抢了过来，肉汁在舌尖迸射开，我才突然反应过来。
温雪要进宫当妃子了？！！和孟婉予？我的姐姐？
孟婉予就不是什么好人，她常年在闺阁之中，学礼学书，可是都学到屁股上了，她嚣张跋扈，以打骂丫鬟小厮和欺负我为乐，前年还打碎被温雪送我的一套琉璃茶具。我心疼极了，硬要让她道歉，谁料她更过分，将我屋中的一个月白瓷瓶也摔碎了。临走前，她还说：“贱种！小姐我打碎你的东西，是你的荣幸。”
说罢，她便拂袖而去，给我留了一地碎片。
气死我了！
那么，温柔可爱，善良贤淑的温雪进了宫，不被她欺负死，唉，我真难过。
“小瑶，进了宫，咱们就不能常见了。”她转过头，眼里分明有泪水。
我越来越难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想见你，那必然是可以见到的。”
她泪眼盈盈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夜幕降临，温家的马车便来接她回府，我同她短暂道别后，快步回府，因是偷偷出府，我平日里都走偏门，今夜月光皎洁，像个大白窟窿一样破开天空。偏门隐藏在一从翠竹之中，我拨开翠竹，一推开，眼前竟直直地立着一个胭脂色长衫的女子。
她站在那里，微微仰头，以一种睥睨的眼神看着我，夜色在她的脸上罩上一层薄薄的深蓝，月光将她小巧的鼻子和嘴唇一一勾勒出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隔世美感。京都的名门闺秀，只她与温雪，可被称为绝世。
可是，她长着一张狗嘴。
“贱货就是贱货，连回家都走下人的偏门，不过也对，你那贱坯子娘亲，不就是个偏房么？”一见到我，孟婉予就恶语相讽刺，她那张美丽娇俏的脸上，洋溢着得意又嚣张的神情，一双顶好的秋水眸露出凶光，白瞎了她这一张脸。
我很是厌恶。
“那孟小姐也爱往偏门走，是喜欢做这行当么？”我冷冷地说道，今天得知温雪进宫的消息，我很是不悦，实在不愿与她吵架。
“你......”她可真容易生气，娇俏的小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她气鼓鼓得瞪着我，下巴都要扬到天上去了，她就这样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愚蠢！”我瞪她一眼，一把推开她，她踉跄了几步。
“孟婉予，你爹你娘说我孟瑶歌体弱多病，卧病在床，你可知为何？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们孟家人，辱我厌我，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然后用借口遮挡这破事，你若再到我住处撒泼，我便告诉全京都的人，你们孟家人的做法，我看看孟宰相还怎么做人？”我恼了，呵斥道。“我孟瑶歌就算是庶出，也容不得你这种泼妇在我这里撒野！”
她实在是太生气了，脸越来越红，随后，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我便知道，她一会儿便会去她娘那里告状。她一定会说：“呜呜呜，阿娘，那贱货骂我是泼妇，呜呜呜，阿娘，把她赶出去吧。”
但我现在一点也不怕，随她爹娘知道后怎么罚我，大不了把我逐出孟府，我就跟温雪过去。温将军和温雪一样，待我十分好，去年上元节，还送了我一对红玉的镯子。
“你就在这里哭吧，老子要回去睡觉了！”我说完，头也不回地便走了，只留了她还在原地，不停地抹眼泪。
果然，第二天清晨，没等我睡醒，贴身丫鬟小芙便急匆匆地叫醒我，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见她一脸焦急，道：“相爷唤你去前厅，出大事了。”
我跟随两三个小丫鬟一起，往前厅走去，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来前厅，我十五岁那年失过一次忆，以前的记忆便都不记得了。我住处离前厅可真远，仿佛走过了好多好多的回廊，才到达前厅。
此刻，我爹，孟夫人，六姨娘，还有可恶的孟婉予，已经在前厅等候我了。一见我进来，孟婉予便哭道：“呜呜呜，阿爹阿娘，快将她赶出去。”
我抬头瞪了她一眼，怒呵道：“闭嘴！”
她被我怔住了，泪眼婆娑地盯着我，却没有了一点声音。
“胡闹！”沉默片刻，孟夫人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她怒目圆睁，同我四目相对。
果然，孟婉予的那副嚣张跋扈的嘴脸，都遗传她的亲娘。据说孟夫人是我爹的青梅竹马，十三岁时，便跟了我爹，后来，陈漠二国交战，我爹自赤州步行前往余晖城投靠漠国，孟夫人也跟着一起，在军营吃了不少苦。因她名讳里有个“婉”字，我爹同她的第一个女儿便叫“婉予”。如此说来，也是一段佳话，可是偏偏，我爹遇见了我娘亲。
关于我娘亲的事，从来没有人对我提过，我只知道，她叫顾月眉，是个南疆人，而这一切，也只是从那牌位上知道的。
其实一想想，我在孟府本就是多余的人啊，可能连座上的六姨娘都不如吧。
“爹爹，大娘，倘若真的认为瑶歌不配为孟家人，逐我出府就是。从此瑶歌改名换姓，远离京都，断不会再出现在各位眼前。”说到这里，我便不由得感伤了起来：“瑶歌自认未做任何出格之事，只怪我那可怜的娘亲，去得早，生前，看错了人。”
我目光移到我爹孟致远的脸上，此刻他面色阴沉，似是怒了，但又透着一股子紧张。许是觉得对不起我娘的在天之灵吧。
“哟，倒还是有些骨气，叫我们赶你出去，这不就是将这不仁不慈的帽子扣在我们孟府头上吗，我看啊......”未等孟夫人和孟致远开口，六姨娘那娇滴滴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她今日着青色大袖纱衣，月白齐胸襦裙，裙底用银线绣着各色各样的蝴蝶，双面绣法，是江南临州今年的新品。
她抬手，扶了扶头上一支衔珠翠蝶珊瑚步摇，我便注意到她今日额间点着一只蝴蝶纹样的花钿，胭脂在双颊晕开，是宫里流行的“酒晕妆”。
一个六姨娘，如此气派，也只有这相府才有吧。
“六姨娘开口闭口我们相府，是将自己当成当家主母了不成？”我冷笑道。“相爷和夫人都没说话，轮得到你开口？”
“管教你这种贱丫头，也配爷和夫人开口？”她唇角也勾勒出一抹笑，媚态犹生。
“是，管教我这种贱丫头，只放相府的狗，不是吗？”我断然是不会让谁一步的，她若非要跟我争个不停，那我也不会让着她。
她显然是有些怒了，只不过她的怒，都在眼里，脸上还是挂着一丝笑。而另外一边，孟婉予还气鼓鼓地看着我，孟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孟致远呢，他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对我说什么，却听见门外家丁来报：“相爷，高将军回京了，路过相府，这会子，马车正停在府门口呢。”
孟致远一听这话，也不管家长里短的事了，赶紧起身，一边走一边对那家丁说道：“别愣着了，随我迎高将军。”
于是，只剩下四个女人在前厅，面面相觑。
家丁口里的高将军，我倒是听温雪说起过几次，名隽，字清逸，六国纷争时，乃为朱雀国世子，漠国并五国时，他携朱雀五十万海军，东渡琉璃海，归顺晏珥。后来，凛朝建立，晏珥将手下十万风啸骑交由他统领，可谓风光无限。
我爹孟致远一向同他交好，许是战争时留下的情谊，二人时常书信往来。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连孟夫人都不知道，一来二去，府里几个丫头便开始说孟致远与高隽皆有断袖之癖，二人......
爱咋咋传吧。
孟致远走后，我大步迈出前厅，我是知礼的，但我着实见不得那三个女人，她们有多讨厌我，我便有多讨厌她们。
绕过层层回廊，再过垂芳门、逐香桥，便到了相府偏门，看门的家丁阿旺同我交好，一见我来，便笑意盈盈，他也不行礼，只招招手，对我喊道：“二小姐。”
我走近他，十三四岁的孩子，还未张开，一张稚气未脱的白净小脸和瘦弱的身材，将穿在身外的短衣显得格外宽大。他眸子黑亮黑亮的，像一只小鹿。
“阿旺，今日我酉时回来，到时候给你带鹿肉。”我也冲他笑道。
“谢谢二小姐！”他为我打开门栓，他的衣袖微卷起来，我隐隐看见了苍白的手臂上，有几道红色的伤痕。
“谁打你了？”我本就没什么好心情，看见他这般模样便更加心疼了起来。
他目光闪躲，将宽大的袖子往下拉扯，不自然地笑道：“是我不听话，偷了膳房的吃食。”
“才不是。”我说道，“小芙常帮我偷膳房的吃食，那管事的丫鬟好得很，你别唬我，可是孟婉予？”
“大小姐......是大家闺秀，怎会，怎会做此等事？二小姐别问了，阿旺真的是错了。”他开始苦苦哀求道，到底是孩子，谎话说得磕磕巴巴的，说着说着，眼里便泪水分明。
见他这般，我心里也不由得泛起辛酸。替他，也替我。
“唉，大家都是些可怜人。”我叹了口气。“我还有一些创伤药，我回来后叫小芙给你送去可好？”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孟府二小姐。”这声音自身后传来，断然不是阿旺的，我正纳闷，却见假山旁，立着一竹青色长袍的公子，玉簪束发，折扇轻摇，眉如横峰，眸如春水。
他真好看啊，是我这些年来，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