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良本来是很乐意静观事态发展的,他清楚地知道文宗已将自己恨彻心骨,若不是王守澄的前车之鉴时时提醒着自己,若不是自己牢牢掌控着神策军大权且宫中朝中均设置了众多耳目的话,几乎有几次他就被皇上反杀了!这个宁国城府很深,更能忍辱负重,这几年皇上在她的怂恿下,作了多少与自己作对的事。当初宁国悔婚让仇士良很是开心了一阵,嫁给令狐綯让他如虎添翼是个后患,但不想留在宫中也是个祸患。能将宁国嫁到塞外正合自己的心意,仇士良很高兴看到文宗绝望的神情,他算到此次皇上逼不得已最终只能将宁国嫁入那蛮夷之地,毕竟众多公主、郡主中只有宁国的气度和胆量能迅速平复回鹘的扰乱!而且令狐綯与宁国联姻之望也只能彻底地破灭,这才能解自己的心头之恨!探知龙潭营之火就是令狐绢下命放的后,仇士良怀疑这是令狐兄妹想独吞宝藏,若不知藏宝地点,他们肯就此放手付之一炬?这几年令狐綯居家守丧却仍能掌握朝中局势,若无利益牛党一派肯俯首听命?故此仇士良比谁都高兴看到宁国象王昭君那样出塞远嫁,此生再无返回之时。
不料平地里竟杀出个令狐绢!虽然宁国这几年对令狐绢的冷漠态度让仇士良猜测到其中必有缘故,他不相信单单就是为了那个叫华阳的女子。宁国多方寻找云舒之事让他知晓后,他也让人在宁国面前倒了些油,想将火烧到令狐绢身上,但一直不见宁国将火点起来让他很是失望。仇士良深知令狐绢心机城府杀伐决断不让宁国,兼她心如铁石性格邪僻较宁国又胜之数倍,屡下狠手搅了自己多次布局,这确是个更棘手的刺头。他相信那回鹘的阿古达什么的怕也是奈何她不得,自己私下接了回鹘的不少贿赂,赶明儿那个阿古达少不了要指责自己,这倒也罢了,只是坏了自己的事情。那令狐绢本来也到了出阁的年龄了,即便她坚持不肯离宫,也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情,谁料这样一来,自己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想了半天,仇士良找了个送东西的机会到了令狐绢的住处,这几年令狐绢明显地练达多了,以前的她锋芒毕现睚眦必报,现在却沉稳宽柔大方得体颇有宁国之风。令狐绢和声悦声地谢过了他,仿佛之前的种种过节都已烟消。仇士良也格格一笑:“您现在可是长公主了,和老奴不必客气。”
令狐绢抿嘴一笑道:“公公说这话可没把我当自己人了,我和公公好歹也算是师出同门了。”他们当时同在王守澄麾下的,扳倒王守澄也是两人合力而行的。
见令狐绢突然如此发话,仇士良心中一喜,看样子有戏!他不胜同情地道:“师妹对皇上太后的一片忠心可是有目共睹的,可皇上和太后不过是将你当棋子利用罢了。听说那边塞之地苦寒之极,回鹘部落衰败已久,听说那蛮夷野人不但茹毛饮血,而且言语不通。那首写王昭君的诗是怎么说的了,‘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此一去真的就是要终老异乡他域了,”他伤感地长叹了一声,“那明妃貌如天仙却仍摆脱不了凄凉一生,思乡悲苦。”
仇士良打量了令狐绢一眼,转回了话锋:“如果师妹需要,咱家可帮助师妹设法,免受那终身流放大漠之苦。”
令狐绢静静地听他说完,不料却淡淡一笑:“多谢公公怜恤了,只是令狐绢觉得若能象我朝文成公主那样青史留芳,歇两国之兵戈,交世代之友好也不错!”
仇士良见她一脸诚恳的样子,打死他也不肯相信她竟然天真如此,但面上却半点不露怀疑之色:“哎呀呀,师妹怎地如此单纯,除了文成公主,历代的远嫁公主还有哪个能那样显赫,”他情真意切地替她分析道,“那时正是太宗皇上鼎盛之时,赫赫天朝国力的支持,单是嫁妆后来就无人可比。后来的公主嫁过去后大多可是下落不明不知所终的,若是大唐王朝顾恤的自然又好些,不过看这个样子,皇上只怕没几天就将你这个替名的‘长公主’给忘在脑后了……”
令狐绢似是沉吟了一会,抬起头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已定,断无回旋余地。公公今日来想必还有别事,不妨明说。”
仇士良打量了令狐绢一下,原以为她婉转了不少,原来只是掩盖了锋芒而已,他目光阴郁地打量了她一下:“‘长公主’既心意已定,那咱家也就不去操这个闲心了,只是——”他堆起了一脸的笑意,“神龙谷藏宝图听闻还在‘长公主’手中,可否交给咱家一份!”
“哦,公公原来要这个!好说!”令狐绢一脸欣然地转身走到案前,取出一本书翻开,从里面拿了一张黄黄的纸出来。
仇士良喜出望外地展开一看,却不由地阴沉了脸,“这个谁认识?女史就想拿这么张破纸糊弄咱家?”
令狐绢轻言慢语道:“当初从华阳手中得到的只有这个,我亦看不懂……”
仇士良暴跳了起来,气愤地挥舞着手:“胡说!若你们未得藏宝,你会叫人纵火焚了龙潭营,你们就是想毁灭证据!”不过几天,龙潭营就被一把火烧个干净,华阳居然被令狐綯说成是因李义山移情而自尽!骗鬼去吧,越是这样,他越发清楚地是令狐兄妹从中作梗,只是他施尽手段也没找到证据……
令狐绢一脸的无辜模样,和悦地道:“公公既这样说我也没话可驳,但是公公不是派了不少人现在仍驻扎在龙潭营的吗?公公大可以自己拿着图再找。再说公公不是日夜派人紧跟着我的吗?想必很清楚我可从未在神龙谷拿走过任何东西!公公也知道令狐绢这几年从未出宫,压根不知宝藏之事!”
仇士良更加气急败坏,他若是探明了还用得着来向她询问?这几年她确实从未出宫,但令狐綯可是带了那个叫袁达的手下往返神龙谷数十次,只是神龙谷中迷径众多他们又神出鬼没的,自己那帮伪装成无处可去的难民蹲守在龙潭营废屋中的手下两年多也未发现过蛛丝马迹,丝毫探查不出他们究竟到了何处取走何物……
仇士良不由勃然大怒,厉声道:“令狐绢,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出了宫可就不象在宫里有我守护着你的安全了,你可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要你这个‘长公主’去死?”
令狐绢盈盈笑了起来,一脸调侃地道:“哦,可真要感谢仇公公这几年来的日夜守护之情了,不过想要仇公公死的人也不少吧,仇公公还不是活得越来越滋润了。只要仇公公不作怪,令狐绢在此就感激不尽了。”
“你——“仇士良一向最听不得这个“怪”字,此时气得七窍生烟竟一时找不更多的话来怼她,阴森森地咬着牙吐出一句:“走着瞧!”便拂袖而去了。
望着仇士良的背影,令狐绢收回了笑意。这三年来令狐綯也一直从未放弃过要寻找藏宝,他要维护关系网巩固地位没有财力是不行的,但是令狐绢真的不记得自己曾查明过宝藏的埋藏地点了。曾经对藏宝图的执念已化为烟云,她现在对追寻宝藏提不起兴趣来。前几日太后拉着她的手又泣不成声,说后悔当初不该留下她,那时看她可怜无依的,现在却要将她送到更无依无靠的边塞……
算起来今年已是她进宫的第十个年头了,令狐绢垂下眼来抚着胸前的小骨哨,记忆中这个小东西是她过世的娘亲留给她的,陪着她度过了二十载春秋了,人生真的很短!令狐绢望望窗外的天空苦笑了一下,若没进宫的话自己早已出嫁了吧,但或许——早已不在人世了,象她那突然而亡的娘亲。在她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后悔两字,只能看着前方继续走,不回头!
可是,她到底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人和事。
宁国天天关注着边塞的来报,心神有些不宁。因为李瑞钦,大军行进到范阳就不敢再向前发了,而李瑞钦如今情形仍不明,回鹘使者说靖宁王无只言片语转达。但这确是这位靖宁王的脾气,越是做错了事越要强词夺理,闯下大祸也只会倔着脖子硬撑着不肯低头,说有傲骨其实多是傲气而已!
宁国照常做完晚课,这几年她从未间断过,文安大师说的对,道者万物之奥,何处不是修行!见宁国终于起身,浣月忙上前来禀报,令狐绢在殿外已候了半晌了,请求一见长公主。
令狐绢不是正忙碌着准备远嫁吗?她要熟悉公主的各项礼仪,要学习各种回鹘族的礼仪,掌握基本的回鹘族语言,了解回鹘族的风俗人情……。此次和亲不同以往,因为来得迅疾,只有一个多月的准备时间,这应该让令狐绢够忙碌的了,她还有空到这里来?宁国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日子,各项远嫁的事宜都已俱备了,想必出发在即了吧,可是——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宁国心里五味杂陈,令狐绢对皇室始终忠心耿耿,可是她行事诡异,心机颇深,敢为常人之不敢为——陷害玉溪、逼死华阳、致渠成出家,云舒之死也很让宁国怀疑她牵扯其中……
见宁国脸色平淡得有些冷漠,半晌不言语只是出神,浣月忍不住又轻轻提醒了一声:“长公主。”浣月与令狐绢一向交情甚笃,她只知道令狐绢就要代宁国远嫁回鹘,也知道此去关山万里、从此回乡只能梦中了!前段时间宫中挑选为“长公主”陪嫁之人,宫女们都惶惶不已,是啊,深宫纵然寂寞难熬,但也比抛亲弃友踏入那永不回返的蛮荒之地要强上许多。而令狐绢在此事上非常通达,除了自愿报名者外,只选无父母亲友牵挂之人,再则就是自己带进宫内的盈玉盈青,因此宫内素日与她交好之人更加感激不舍。浣月此时不由地很有些不满宁国对待令狐绢的态度。
宁国回过神来,令狐绢代替自己远嫁异国,且身负拯救靖宁王李瑞钦、助大军扫平边境之重责。目前若不及时稳定边陲,朝中与地方一乱,大唐就危如累卵了。令狐绢此去风险重重,再见无期,自己的沉默确实有点不近人情了。
令狐绢淡妆常服,周身上下朴素淡雅,没半点娇艳之气,宁国记得她以前既爱热闹又最喜妆扮的,现在却全然不再像以前那样灵动活泼,沉静得让人觉得有些冰冷。进了殿门,令狐绢便隆重地按规矩向宁国下跪行礼,宁国心中一惊,她此次竟是来向自己决别的!她忙示意浣月扶住令狐绢不让行礼,从今往后,令狐绢才是真正的“宁国长公主”,而自己的身份则将变得微妙难言了。但令狐绢却坚持按礼节向宁国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响头。
见令狐绢跪了下去,跟她进来的盈玉便低身向宫外退了下去。浣月见状会意,不待宁国吩咐也将站立两旁的宫女带了出去。
令狐绢行完礼也不起身,抬起脸望向宁国:“绢儿有一事想求公主……”
令狐绢素日伶牙利口从不输人,但在宁国知晓其所作所为后,她在宁国面前始终缄默,从不为自己作任何辩驳。宁国垂下眼默默看着甘愿舍弃一切代自己远嫁异国的令狐绢,平淡的脸上终于黯然下来,她神色复杂地看着令狐绢。却听令狐绢缓缓道:“绢儿此去必换回靖宁王无恙,边境安定!但前事未卜,绢儿不作返归之念!此去一别前尘往事俱能抛下,只有公主……”说到此处,她竟哽咽难言。
令狐绢已决然将自己的后路全断,宁国不能不为之动容。但她们彼此心中都明白,相互之间的鸿沟太深,隔着重重猜疑,隔着往事故人,深得无法跨跃。令狐绢继续说了下去:“……仇士良为人狡诈且势力已成,公主心地善良,硬碰是斗不过他的。况且公主迟早也是要出宫的,故公主暂宜静观事态发展,护住皇上太后安全,切莫妄举。只要令狐綯此去对回鹘一战全胜,便可保范阳安定边境平宁,国中不抚自稳,仇士良和各地节度使亦不敢轻为妄举……”
令狐绢此言是明白局势之言,只要边境稳定大唐局势就将如釜底抽薪一般,无论是居心叵测的仇士良还是虎视眈眈的众节度使都会立刻将不安分的心收敛起来,但若边境不平整个大唐立时就会如沸腾的鼎锅,前途难测了!宁国深知其理,默默地点了点头。
令狐绢见宁国认同,略觉放心,又重重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头:“此去不知何时得以再见,念在绢儿旧日无知的份上,公主能否原谅绢儿?”言毕她抬起头望着宁国,眼睛里充满着恳求,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宁国禁不住满心凄楚,她嚅动着唇,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她转头望向窗外,夕阳已下晚霞散尽,外面的天空早已黯淡下来,这窗外的一片天空好狭小啊,远不及那年从神龙谷底看到的天空自在悠游,人事变迁早已面目全非,心境更不复当时了。宁国轻声道:“你并无对不住我的地方,是我们对不起华阳,只望华阳在天之灵宽恕你。”
令狐绢知道宁国已然原谅了自已,她哽咽着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上来道:“此物是当日——”她顿了一顿,“此去太匆忙,绢儿无人可托,愿公主转交故人。”
宁国回头望去不由一惊,令狐绢手上托着的竟是那根鹦鹉银钗!玉溪曾将它随那首无题诗赠给自己,在华阳离开灵都观之时自己又转交给了华阳,如何竟落到令狐绢手上?但一想她立刻明白了,令狐绢对害死华阳之事一直缄口沉默,宁国对其中的缘故也一直困惑,但今日她肯将此物取出来,就说明她承认华阳为其所害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人生摆脱不了的别离之苦,只是没有谁能象玉溪那样悟得深刻,道得明白!
令狐绢也再次看了一眼那根银钗,这根银钗放在她身边一直如索魂钗一般,让她昼夜不得安宁。自己当时一念之差致华阳于死地,这几年来日夜反省,对宝藏的执迷早已消散,对玉溪的执着也早已化解,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将此还与玉溪,但她鼓不起那份勇气来。听说他仕途不顺,令狐綯也仍对前事耿耿于怀,自己此生怕再也无弥补的机会了!令狐绢泪如雨下:“往事不可追,唯望公主珍重凤体,愿公主一生安康,常喜无忧!”
宁国的泪滚落了下来,她上前扶起令狐绢,将自己随身的一块玉佩摘下系在令狐绢身上:“愿它佑你此去平安,你——一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