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停下剑来擦了把汗,抬起头来望了望天,又是初夏季节了,天空蓝得纯净而清澈,几朵白云悬在空中悠悠地流动着。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夏天从神龙谷底看到的那一片天空,已如梦境中一般。那时能见的一线天空虽狭窄,比起眼前宫殿上空的一方天却自由畅意了许多。往事历历又浮在眼前,但她却发现连玉溪的面容都已经在她心中模糊起来,她想努力地忆起他的模样怎么都不能清晰。听说去年春季吏部应试中他终于通过了考试,因为成绩优异进入了秘书省任职,但没过几个月仍被人借着那些莫须有的事由将他贬出了长安。虽然仕途不顺,但他的才名却日益显赫,宫里不少人也爱吟诵他的诗,去年他的一首七律让宁国感伤不已,“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雏竟未休!”他的才华越发出众了,用典精准、对仗工整,寓意深远、格调雄浑而豪迈,空怀报国之志,却如贾谊、王粲一般羁流四方壮志难酬。想起在玉阳山的一次聚会时,他们谈起唐初的王勃很是感慨,为其生逢盛世却时乖命蹇而叹息,相比王勃他的才气一点也不逊色,但依旧生不逢时,这让宁国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很后悔在玉阳山曾经因门第之观念而与他引起的那次争吵,当时他们都还是太年轻啊!
玉溪离京后宁国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事情,与他相关的往事回忆渐渐变得遥远,但有时她想仕途不得意其实对玉溪也许并不是坏事,他太清高气傲,在这步步漩涡的长安城中一不小心或许性命都不能保。朝中牛李两党争权互攻越发激烈,他们眼中都只看得到权势,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的皇上、国家和民生的窘迫困顿。去年冬天,缠绵病榻三年已久的端王病逝了,这让皇兄更是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端王临终上表皇上,将自己的范阳节度使之位托付给嗣王李瑞钦。皇兄很快敕封李瑞钦为靖宁王,皇兄对他寄寓了很大的期望,希望他能尽快安抚边疆,帮助自己稳定住朝局。但近年来边境不绥,加之范阳一些部将对李瑞钦尚不信服,李瑞钦继任之后忙于巩固自己的权势还来不及,哪有多余的力量来帮皇兄分忧?仇士良对朝廷的掌控更是肆无忌惮,对皇兄的态度日渐不逊,多次努力后皇兄似乎对改变现状彻底失望了,开始以酒浇愁,终日沉迷其中。皇兄被困宫内的困境和大唐王朝江河日下的现状越来越烧灼宁国的心,在这皇宫无尽的寂寞中默默地增长。
宁国默默将剑插入腰间的剑鞘中,自从前年在丹凤门外受袭之后,她意识到令狐绢刻苦修习武功不是无因,她也开始剑不离身。她将视线移了回来,早晨的阳光将眼前这座宫殿照得金碧辉煌,檐角的凤凰傲然挺立着。皇兄一即位便下令将此殿修葺一新赐给自己居住,宫内凡是女孩喜欢的陈设一应俱全,当时还年幼的她觉得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孩无疑就是自己了……,可现在才明白,这座凤阳宫不过是一所禁锢她的美丽笼子,而这整个宫殿对她和皇兄来说都只是人间牢狱。
春瑶递上一盅茶,揭了盖一阵淡淡的茉莉花清香便扑鼻而来,自认识华阳后春瑶便开始酷爱摆弄花花草草。春瑶年纪不小了,上次宫中放出一部分宫女时宁国想趁机放她出去,但她执意不肯走,说实在的宁国也真心舍不得,但春瑶这个年纪已是老大不小了,听说裴泽渡一直在等着她……。
一个宫女匆匆上来禀报:“长公主,奴婢方才听见议论,说是——”她迟疑地顿了一下,似乎等着宁国做好心理准备,“范阳节度使与回鹘交战遭到突袭,率领的精锐骑兵一万余人全部覆灭……”
宁国愕然地还没反过神来,却听“哐啷——”一声,春瑶手里的茶盅掉在了地上碎成数片,春瑶慌忙蹲下收拾却又被碎片扎伤了手,一向沉稳的她竟脸色惨白看着手上渗出的血珠,似乎不知所措了。宁国扶起春瑶为她察看伤口,她心中的慌乱并不亚于春瑶,李瑞钦……精锐部队……全部覆灭……。她强自镇定着嘱咐宫女再去打听确切消息来回报,自己替春瑶处理好伤口后便匆匆换了衣服往太后殿中来。
端王病重之后,边境曾几次来报回鹘部落骚扰边境,掠夺百姓的粮食和牲畜,但端王一直压着不肯让李瑞钦带兵围剿。端王病逝后,回鹘首领阿古达木竟趁机会亲自带兵急攻边境,又掳去不少粮草物资。这回鹘部落此前早已衰败,但自阿古达木继位后,似乎又开始强盛了起来,阿古达木在番邦中素有“草原飞鹰”之誉,据说此人狡黠诡诈,自接任以来已兼并了附近的几个小部落。李瑞钦素日并无半点战功,声望不盛,新任范阳节度使之职后,手下一干老部下多有不服之心,又欺李唐皇室目前皇权旁落,言语之中多有轻视他这个嗣王的意思。素来心傲气盛的李瑞钦急于建功立业,夺取一些战功给这些部下来个下马威,今春青黄不接之时,回鹘又屡次扰边,李瑞钦便亲自领兵进击回鹘。不料阿古达木却似枉有虚名,一战便溃,逃入草原深处。李瑞钦大喜过望,便欲乘胜追击,一举杜绝这困扰边境多年的后患。裴泽渡在边关作战多年,虽与阿古达木从未有过交道,但他知道草原地理、天气多变,便劝李瑞钦宜以静制动,求稳为上。可一心要树立威望的李瑞钦哪里肯听从,执意率了一队精锐部队乘胜追击。裴泽渡力谏无效,只得随其前往,不料在边界搜寻了十几天只追击到回鹘部落的一些散落的游兵,连大部队的影子也没看见,他们正打算返回休整时却遇上了草原大风暴。更不料方躲过风暴,却发现部队已被阿古达木的人马围困得严严实实。李瑞钦才知是中了阿古达木的圈套,可此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离大本营又远,眼见接济无望只得与众手下力战,终因人马疲惫粮草断绝而惨败。李瑞钦本欲一死博个英名,但端王妃手下的一个老奴受王妃之遣亦随其深入草原,紧急之机死抱着李瑞钦不许他自尽,苦苦以勾践、李广之事迹劝其佯装投降,以图日后雪耻重来。
李瑞钦被俘情况不明,端王妃一面急命亲信前往阿古达木处请求放了李瑞钦,一面急报朝廷请求增派大军支援。
消息传到长安,顿时引起一片骚乱,文宗知道此事重大,回鹘扰边历来已久,虽然边民烦扰不断,但并不足以为患。可若李瑞钦性命不保,范阳节度使之位早有无数之人虎视眈眈,范阳一旦落入异姓之手,唐室之支柱亦倾矣!他急忙召集群臣商议派大将领兵入边,但朝中大臣不约而同又分成了两派意见,李党一派要求狠狠打击回鹘的嚣张气焰;而牛党自然是要持对立的意见,一个小小的回鹘部落而已,不如安抚一下,和谈解决即可,万不可轻易出兵,以防伤了靖宁王性命。牛李两党议论激烈,各怀心思,而一向只站在旁边观看两党之斗的仇士良此次也主张对回鹘用兵,并跃跃欲试地想安插自己的手下领军。眼看形势纷纷倒向与回鹘交战,牛党只得亦争夺起带兵之权了,毕竟与一个回鹘族交战胜算很大,可不能让这份功劳轻易弃之他人!三方争执不下之中,文宗不顾李党人士的反对,也不待仇士良等宦党反应过来,在牛党人士的倡议下,当廷决定将尚在家为父守丧的令狐綯夺情起复,任命他为大将军,李党推荐人选为副将,立即率大军前往。
文宗已许久未有过这样毅然决断的时候了,但这个安排众人确实相对比较能接受,因令狐楚生前威望甚高且他与李党关系较缓和。而文宗此举更有深意在其中,回鹘之患并不足虑,重要的是靖宁王李瑞钦的生死,这个度只有令狐綯能握准!众议还在纷纷不绝之中,令狐綯已领命到了大殿,这个地方他已有两年多未曾涉足了,两年多的时间里除了为父亲扫扫墓之外,他一直呆在长安的府中静观其变,他不敢离开太久,因为他知道一旦离了这个圈子,想再挤进来有多难,不管花多大的代价和努力,他也得让所有的人都不会忘记自己!还好,他终于做到了!
可是令狐綯才整军出发不久,端王妃又派人八百里加急奏呈朝廷,奏章上语句已是慌乱,阿古达木同意放回李瑞钦和被俘的将士,却言明必求娶大唐的宁国长公主为妻,以确保两国友好和睦,边境世代安稳,否则中原大军到来之日便是李瑞钦绝命之时!端王妃在奏章上字字泣泪:求皇上务救李瑞钦,否则瑞钦被困生命垂矣,范阳危矣!李氏危矣!臣妾泣血顿首切盼!
奏章内容一传开,顿时又在朝中引起一片哗然。谁都知道宁国长公主可是皇上唯一的亲妹妹,从小与皇上风雨相依,皇上待之甚重。她原本被许给前些天带兵出征的大将军令狐綯,令狐綯文韬武略,步入仕途后不到两年时间就青云直上,权势直追其父令狐楚的后尘,大有争夺牛党领袖之位的势头,与皇室联姻更为他的政治资本增加了一份极重的筹码。这本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但是据闻令狐楚去世后,宁国长公主竟执意解除了婚约,只是令狐綯却倾心于长公主,极力想挽回此事。不过此事皇室从未提及,也未再为宁国长公主有过议婚之事,所以此事一直扑朔迷离,朝中大臣们也绝口不提。可在这个关口阿古达木竟提出来求娶宁国长公主,不是明摆着给令狐綯添堵吗?
朝堂之上众臣就开始争议纷纷起来,有人说决不能将金尊玉贵的宁国长公主嫁与这蛮荒异族,否则大唐脸面何存;有的说应尽早剿灭阿古达木,锉其锐气,以平其豺子野心;有的说长公主如能以一已之力平息风波亦不是坏事,太宗皇帝之时还有文成公主和亲呢;有的则不关已事一般看着两党之争,纯在一旁和着稀泥。众臣亦各怀心事,有的想等着令狐綯战败归来,一挫牛党之威风;有的正窥探着范阳节度使之位,极力抨击长公主和亲,巴不得李瑞钦送命……。其实文宗心里何尝不明白,若不将宁国许嫁给阿古达木,李瑞钦很可能真的会送命;可若将公主许嫁阿古达木,不说太后和自己不舍得,更如何面对领军在外的令狐綯?他心里只觉得一片悲凉,自己的一干大臣,却无一人为李唐皇室着想。他终于同意一位大臣提议的征招宗室中郡主代替宁国远嫁的建议,但满朝的皇室宗亲中无一人肯主动站出来提出让自己的女儿代嫁,那就只好由尚书局挑选适宜人选了。
尚书局忙碌了好几日,进宫来向太后和文宗禀报说经过调查皇族宗室中适龄的公主郡主虽然有几位,但一来她们听闻远嫁异族都畏之如虎,再则这几位不是娇生惯养就是胆小无能之人,只恐她们嫁过去达不到抑制回鹘两国交好的目的。文宗的脸一时僵得铁青,朝廷急待用人之际,可就连受恩深重的宗室也不肯为之效命!
正在太后与商议之时,守卫的宦官进来禀报宁国长公主求见。还不待文宗允准,就听到一阵轻碎的脚步声,宁国已自己抢步进来了,她一进来就长跪在地:“臣妹愿请嫁回鹘,以修两国之好!”
文宗疼惜地望着宁国,他知道宁国为了自己和皇室的安危这几年也是竭尽了心力,无奈上天不佑护自己,终是颓局难挽。文宗尚未发话,坐在一旁太后就已断然拒绝道:“不可,边境虽急,但还须得思考一个权衡之策。”太后去年才刚过五十大寿,但多年来的宫廷内争斗以及这两年来的日渐窘困的处境已让她憔悴不堪,尽显苍老之色。目前朝中波澜起伏,皇上孤立无援,她怎舍得再让亲生女儿宁国嫁到边远之塞,此生永无再见之期!
宁国明白皇兄和太后的心思,但眼下别无他法,若派一个无用的宗室之女前去,难保能使局势转危为安,她伏地请求道:“宁国虽不才,但亦知生在皇家,为国分忧是与生俱来的职责。当此之时,宁国不能将自己肩上的重任弃之不顾。如今嗣王被困,范阳危急,若边境大权落入他人之手,国将再无宁日,宁国此去誓为皇兄解决边境之后患……”
太后打断了她,颤抖着伸出手道:“你真要承担公主的责任,那就好好地留在宫中,你在这里我们才能心安。你要是有什么意外……”话还未说完,她已是哽咽难言了。
宁国抬起头来亦泪下如雨,却仍然坚持道:“皇兄的燃眉之急在前,回鹘求娶的是我,我不能逞一已之私,置家国于不顾……”
“我去可好?”站在太后身旁一直不语的令狐绢忽然出声打断了宁国的话,她上前几步转身对着太后和文宗跪下,毅然道,“回鹘不过一小小边患而已,此次宁国长公主远嫁决不合适。况目前朝中局势不稳,长公主不能在此时抛下太后、皇上于不顾。然由其他的公主去若起不到作用,也坏了大事。”
令狐绢抬起头来望向太后,俏丽的脸上浮现一丝凄凉的笑:“太后不是一直说绢儿就像女儿一样吗,不知太后可愿收绢儿为义女,以长公主名义下嫁。令狐绢此去出边必定相机行事,即便是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也定换回嗣王安然无恙!”
太后起身亲自上前扶起了令狐绢,只唤了声:“绢儿……”便滚下泪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文宗也欣慰地点点头,令狐绢是令狐綯一母所出的妹妹,不到十二岁就因才识出众被太后选进宫来担任女官,不仅是太后最得力的助手,宫中最佼佼的女官,更是皇亲贵族中最有胆色最有能力的女子,在甘露之变前后帮助处理了宫中许多事务。她曾陪宁国赴玉阳山学道一年,与宁国最是熟悉,此次边患之事除了宁国亲嫁,能委以重任也只有令狐绢了。他见一旁跪着的宁国并不看令狐绢,张口似要反驳,忙抢在宁国之前说道:“如此甚好,爱卿放心,朕和太后必不会辜负爱卿一族。”
宁国见太后和皇兄均已同意令狐绢代嫁,自己再争论想必也已无益了,她默然地站了起来,一语不发转身欲离开。这两年来,她一直没再与令狐绢说过话,但令狐绢却始终竭力扶持着太后与皇上,不肯离宫,多少也让仇士良有些忌惮。可是她们之间的芥蒂太深了,宁国说不出感激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