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清悦的叫声,“鬼丐”怔了一下,并未收回伸出去的剑,但袁达却感觉得到剑压在胸口的力度小了不少。
令狐绢快步跃了过来,不胜欣喜地招呼道:“师兄,果然是你!”
渠成斜睨了她一眼,似是很不屑理会:“谁是你师兄?”他与令狐绢已很长时间不曾见过面了,但她还是让他眩目得无法直视。
“师兄的武功越发神出鬼没了。”令狐绢热络地上前来想拉住渠成出剑的手,他却忙缩回了手,亦收回了抵在袁达胸口的剑。
令狐绢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冷漠,毫不在意地笑道:“师兄为何扮成这副模样?”
渠成又向后退了一步,口气僵硬地仿佛有些生气:“我喜欢!”
令狐绢毫不掩饰自己意外的神色,笑盈盈的询问:“师兄不是一直喜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士,如何又喜欢书生意气了?”
渠成傲然地昂起头来,眼睛压根不屑去正视她:“我喜欢装扮成我佩服的人,怎么,不可以?”
佩服?一旁的袁达有些不解,“鬼丐”与李公子应是几天前才初识,神策军是老爷憎恨之人,李公子更是厌恶,不会跟他有过从,但见令狐绢却不再问下去了。
可令狐绢不问,渠成却自己接着说了下去:“因为李义山替我出了口恶气。”袁达更加不解,“鬼丐”的武功高深难测,据说是仇士良尚且忌惮的人,为何会让李公子为他解气?却见渠成又睨了令狐绢一眼:“我最恨仇士良,可拿他无奈,骂也骂得不解气,李义山替我骂了,骂得很痛快,骂得天下人都知道,让我很开心。”
袁达素日听说“鬼丐”为人桀骜不驯性格变化无常,但也不曾料竟有这样随性,却见令狐绢有些讪讪地一笑便岔开了话题:“师兄如何到此处来了?”
可渠成似乎很喜欢和人抬杠,反问道:“你为何来此?”
令狐绢压根不在意渠成的态度,竟露出一脸少有逢迎的微笑:“我受宁国长公主所托出宫来寻找云舒,”她随意地望了一眼袁达,“这是我兄长的手下,我父亲病了,他急着替我父亲寻找他的门生李义山,那天劝李公子回去不肯,他一生气和那位李公子开了个玩笑。”
她转过身向袁达训斥道:“等李公子回来,你好生向李公子赔个礼!”
渠成却瞬间变了脸色:“胡说!”他手里的剑转眼已指向了令狐绢。
令狐绢一怔,但很快又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师兄不相信我?”
望着令狐绢眼中似有点失望的恳求,渠成一刹那有些时空倒流的感觉,他俩之间的恩怨纠结,该从何时追溯?
他从小不知父母,记事之时便是一个老乞丐带着在乞丐群中混,老乞丐有一手易容秘决,教会天生丑陋的他易容以便乞讨。那年冬天天寒地冻无处讨食,偏偏老乞丐又病倒了,他只得偷入一户官邸人家的上房,想盗取些金银首饰度过困境。正在一间屋中寻找时听到外面传来声响,他忙躲入了床下,却见两个女孩相揪着进来了,大女孩关上了门就打了小女孩几个耳光,小女孩一声不吭却扑上去咬住了她的手,大女孩放声哭了起来。一个穿着华贵的女人走了进来将她二人分开,哄着大女孩出去,那小女孩却惊恐地抱缩一团坐在了屋角。女孩的眼光无意发现了床下的他,眼光对视的一瞬小女孩惊慌的眼睛似在求救,但她没有揭穿他。过了一会那女人走近了小女孩,小女孩开始抱头呻吟,他好奇地伸头细看,那女人手中竟握着一根极细的银针在女孩身上扎!不知是小女孩的义气让他感动还是她的坚忍让他不忍,他竟一头冲出去撞在那女人身上。
他被关入京中巡查队的监房中无人问津,一直到年关将近,冻饿得奄奄一息时,年关来检阅的王守澄无意中发现了他,问知他只知姓渠不知名字时,素来视人命于无物的王守澄竟起了怜悯之心,竟当即给他起了渠成的名字,嘱咐手下好生照管。待他出去时老乞丐已病死了,后来他就在神策军中长大,因有王守澄的话在前,虽没人理会倒也没人难为他。他以前为了护身学过三招两式,尤其撒脚丫跑比谁都快,到神策军中见人习武便心痒难耐地跟着学,不想教头都说他是块好材料,他又能吃苦,进展甚快。
他从小便讨厌自己的相貌,很少以真相示人,到军中后更将易容术加以研究,青出于蓝,竟得大成。军中有个教头仗着是王守澄的亲信常欺侮他人,有一次竟当众无故斥骂他,他也不生气,第二天便扮成王守澄模样到了校场,将那教头训斥了一番。他正得意地看那教头点头哈腰之时,无奈老天不帮忙,王守澄竟来到了校场,众人都以为他大祸临头,但王守澄问知他是自己曾经救过的小乞丐后,只斜睨了他一眼骂道“鬼丐!”,还当场认了他当徒弟。有了王守澄青眼相待、亲身传授,他的功夫更进展神速,“鬼丐”之名因是恩师起的,他便也任由别人叫,叫习惯了,倒觉比“渠成”的本名更顺耳。
宫中侍卫常与神策军切磋武功一起练习,令狐绢第一次被王守澄带到校场时她那双眼睛顾盼流转、笑意横生,但他仍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却丝毫认不得他,这倒也不奇怪,现在能认出他的人越来越少,更何况那么久了。她早已不是那个柔弱倔强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的是年纪尚小却得宠的宫中女官,身份贵重的相府千金,王守澄得意的女弟子。更让他没料到的是相处没多久,令狐绢便能于众多王守澄的弟子中每每认出他来,无论他扮成何貌。她缠着他向他学武功学易容,他从来不理会别人的请求,但每次他都不拒绝她——他喜欢听见她那一声清脆的“师兄”!让他惊讶的是令狐绢一手易容之术更胜过他,她似乎更擅于掌握别人的想法,她越来越机灵古怪,让他——越来越不敢以真面目示之,他的面容真的丑陋,而他的身份更是低卑。王守澄于他有相救相知之恩,但他知道了王守澄的一些作为后仍渐渐与之疏远,历尽沧桑的老乞丐灌输给他的做人准则是“不欺人不欺天”!王守澄意外的也不相强,一些机密事宜也不再让他插手处理,只让他教习好自己的那些弟子。但是他知道令狐绢接受的命令却越来越多了,他为她担心,一个女孩在宫中不容易吧?他将自己所有的技艺毫无保留的传授于她,至少要让她足以防身吧!
王守澄死之时他正奉命在外,回来后得知消息他不禁嚎啕大哭——除了老乞丐,王守澄是唯一知道他丑陋知道他低卑却一直待他如师如父的人!他知道王守澄死得不冤,但只是杀王守澄的人竟是令狐绢——一向追随得那样紧密,他知道这个小师妹能干,但不知她还有这样一面!神策军中均知他不是王守澄的密士死党,但仇士良仍削去他原来的军衔,让他去看守神策军的校场,只让他干些打杂的事情,他无所谓,如果不是无处可去,他也不呆在这儿!可令狐绢来了,她竟开口劝他王守澄一生为非作歹,不必为他……。他心里有些冷,王守澄素日所为难道她以前不知吗?他只是淡淡回道:“王守澄是该死之人,但仇士良也是该死之人,王守澄已死了,难道我还要去侍奉另一个将死之人吗?”令狐绢瞬间变了脸色,此后他再未见到她。
云舒、浣月等人起初是令狐绢带来一同向他请教的,她们也师兄师兄的叫他,论资格他应是她们的师父才是,但他亦不介意,他心里其实是高兴见到她们,听到她们无意中提起她的事情。近来云舒、浣月更多的来找他,仇士良的忌恨却让她们更尊敬他,但云舒却更多的请教起轻功与追踪的技巧。云舒失踪当日就是去了他在神策军校场后的小屋里去找他,他当时正在打扫校场未曾见到她,回来后只发现了云舒留在他屋中的一张字条“我去玉阳山”,他也不在意。过了几天浣月来找他询问,他才知云舒失踪之事,而最后的线索竟是留在他房中那张“我去玉阳山”的字条。过了几日浣月悄悄请他去,他竟见到了改装成宫女的宁国长公主,而宁国拿出自己积蓄的金锞子——作为公主她竟没有银两过手,宁国直言说听说过他的事深慕其为人正直侠义,故拜托他寻找自己的侍女云舒!她虽不知云舒为何失踪,但她相信云舒一定是为自己的缘故,她不能置之不管!他答应了下来,却推辞了那些金子——云舒也是他师妹!更何况云舒是到自己这里后才失踪,自己是有责任的,找到她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一番细查下来,果然那日在自己这里的停留竟是云舒在京城最后驻足之处,是什么原因让她突然起了去玉阳山的想法?只说明当时事情很紧急!当日仇士良来过校场,自已就是因被官长催着去打扫的!此事与仇士良有关?与玉阳山有关?他也不向自己的官长请假,当日就踏上了行程。但追踪下来,玉阳山压根也找不到云舒的踪迹,玉阳观灵都观也证明云舒并未到过玉阳山,为何云舒突然改变了行踪,究竟去了何处?长安到玉阳山中间有一岔路是直指神龙谷,前几天李义山怀疑袭击他的那些黑衣人是神龙谷余孽,他当时不以为意,现在想起来王守澄生前为何频频派人前往神龙谷?剿杀王守澄党羽的仇士良为何会先于毒杀王守澄之先就清剿神龙谷?他返回去找李义山,但李义山也已不在了,他听李义山说起过神龙谷中的惊险经历,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是指向神龙谷,令他不由好奇地要一探究竟!
其实他闻知神龙谷已久,他是从不相信那些幽灵鬼怪的,也动过念要来一踏此中机关,但王守澄却不肯让他来此。王守澄如今已是作古之人,虽然他也明知王守澄是咎由自取,但因他对自己有大恩,不能不心中伤感。李义山说过神龙谷必有捷径可寻,否则在谷中阻挠他们的黑衣人不会很快就能将令狐送出谷中,但渠成更有兴趣的是这谷中的十八绕一般的迷径,他从小就对此有无穷的兴致。但进谷后他很快发现此地地形竟与王守澄生前挂在自己密室中地图上的一模一样!
令狐绢见渠成的剑直指自己,她既不惊慌也不生气,这个师兄不通人情、软硬不吃是神策军中闻名的,因他为人怪异不喜约束,王守澄虽对他颇为青睐却从不予以提拔重用。他还有一个特点是睚眦必报,无论谁得罪了他不论职位高低,他必要设法捉弄此人一番才罢,王守澄也奈何他不得。对这个任性刚直的师兄,令狐绢起初是打心眼里佩服的,名为王守澄的弟子,但实际上她的功夫多半是渠成教授的,虽然他授艺尽心尽力,但自己跟他学艺这几年,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也不曾见他对自己正眼看过,稍有半点差错他立刻就冷眼扫射过来。令狐绢心中对他敬畏远超过其他师兄,从不敢在他面前放任随意。自己因为杀了王守澄得罪他甚深,他怎会不报复?
但她更知道渠成憎恨别人说谎,不知他到底掌握了些什么?此时硬碰硬只有自己吃亏!她旋即又笑了起来:“师兄为何如此说?”
她的笑却让渠成无端的更加生气:“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们究竟为何劫李义山?为何对云舒下手?”
令狐绢一怔,心里象踩空了一脚似的毫无着落,勉强笑道:“师兄说哪里话?”
渠成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让他有些难以直视,“铛”地一声,他掷了一件东西在地上:“这是何物?”
这居然是云舒的匕首!令狐绢的脸刹时变色,她强作镇定:“师兄从何得来?”
渠成冷哼了一声着:“就在谷中。”
令狐绢不敢妄言,她深知渠成脾气,此时若骗了他必定立刻反脸,她迟疑着没开口。却听一旁的袁达开口了:“恕在下插嘴,谷中从未见过叫云舒之人,阁下若不信不妨细察。”
渠成斜了他一眼,冷笑道:“我问你了?”
袁达忙一躬身:“小姐一向久在深宫,此处由在下负责。”
渠成也以为然,剑锋一转指向袁达:“此物如何会在谷中?”
袁达向前俯身拾起匕首,这显然是宫中之物,柄上果然刻着“云”字,难怪他认得?但袁达记得当时搜查云舒身上并无匕首鞘,故镇定地答道:“在下从未见过此物。”他提醒道,“谷中每年有不少因迷路或坠崖致死之人,就是居住在此附近的采药人也难免有失足之事……”
此匕首确实云舒那天遗落在他房内的,渠成只是想以诈诱供而已,此时他盯了袁达半晌方答道:“李义山在何处?”
令狐绢轻轻松了口气:“师兄放心,李义山不过是去看望我父亲,不日必回。”她方才已将大部分人都打发撤离了龙潭营,索性让渠成一览龙潭营,或许可解他疑心,早点打发他离开,遂笑着邀他道:“师兄可否想一睹神龙谷风采,师父——”她顿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看渠成的脸色,“在世时曾来过此。”
渠成不由有些黯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