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龙潭营漆黑一片,远近起伏的野兽啸叫声让夜晚更显得阴森凄凉,渠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令狐绢为他安排的住所,来到了营中一所偏僻的院落外。今日下午令狐绢热情地带他参观了龙潭营,营中似乎还真如令狐绢所说的仅有几个看守营地之人,什么怪异之处也没有,但他心底却决不相信如此简单,这个小师妹让他不敢轻视!他历经太多世事看过太多世情,一直在看透人心看懂人性方面很是自信,与令狐绢的相识际遇让他认为自己是了解这个小师妹的,但他现在对自己的自信打了一个大折扣,女人这种生物好像真的是他没看明白的!
下午路过这一处紧闭的院落外时,渠成发现令狐绢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向他介绍,这让他心里不由地好奇。渠成很轻松地就到达了院内,四下望了望,今夜的月色尚好,这院内与别的院落格局并无二致。但已过三更,紧闭的小屋里却仍有微光透出,渠成纵身一跃上了屋顶,从屋顶的明瓦向下望,只见到屋内一个女子正就着微弱的灯光出神地看着眼前绣床上的绣品,女子的穿着打扮甚是素雅,虽看不见她的眉眼表情,但看身形却绝不是云舒,亦不像是被看押禁管之人。渠成想了想还是翻下院中,顺着墙根溜到门边,门上并没被锁,但门内也竟未闩,他只得轻叩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那女子听到响动迅速回头,见了他却立刻变了脸色,惊讶不已地站了起来,但很快又变得沉静了,清柔的语气中含着不确定:“你是何人?”
渠成打量了她一会,她没有易容,毫无修饰的脸庞却仍然让人惊艳不已,微含戒备的眼神却宁静温和得让人感到舒适。看她的反应必是认识李义山的,否则神情不会有如此大的变化,李义山认识的女子中容貌如此出尘脱俗的?渠成迅速排查了他一路探查的情况,心里有了几分肯定:“你是华阳?”
渠成一开口却让华阳的神情变得冷漠了,又是令狐绢的易容术?果然是令狐绢为了骗自己设下的圈套!令狐绢匆匆出去后,华阳认真静思了一下,她不相信令狐绢能这么快就看懂那幅图,那是自己根据绣纹编制的文字,就算是善绣的春瑶和华月也不是一下就能看明白的!令狐绢果然又是在诈自己,而自己险些也上了她的当!华阳重新坐了下来,淡淡地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装扮成玉溪模样?”
看来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渠成环顾了四周一下,屋内没有见到约束华阳的事物,据说华阳是神龙谷老谷主唯一传人王悦之的徒弟,她是深知神龙谷中山形地势之人,神龙谷想必困不住她的,那么她是自己来谷中的?为何她来之前要将自己所有之物尽携入谷?渠成的眼睛在华阳正在绣的绣品上停留了一下,见那绣的竟是一幅牡丹图,尽管屋内灯光昏暗,还是看得出这幅绣品层次繁复、色彩缤纷的不同凡俗,她果然是华阳!渠成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你果真是华阳!不是说你去寻找你生父了吗?为何会到此地?”他的眼睛又在旁边扫了一下,他看见叠放得整齐的绣品中有一点醒目的红色,那个是——婴儿的肚兜?他踱步过去细看了一下,果真是!
华阳神情黯然了下来,那日令狐兄妹走后袁达来看望她后,又提醒说若玉溪回来见不到她会担心寻找,问她是否想要带信给玉溪。她当然也担心玉溪,但想阻挡玉溪不去寻找她得有合理的理由,思来想去,她给玉溪的信中提到了她去寻找生父母的讯息,她只是想让他放心不要去找寻自己。不想玉溪他还是到处寻找自己,更没想到他因此又中了令狐绢的圈套!但眼前这个装扮成玉溪的人显然是令狐绢派来施展骗术的,她不想对他多说什么,于是转过头就着昏暗的灯光绣着牡丹图。可那冒充玉溪的人却并不知趣,在她身边转悠着打探:“你为何在此?我带你出谷可好?”
华阳的目光敏锐地扫了他一眼,出谷?谈何容易?令狐绢想将自己骗到何处去?这段时间,华阳终于明白了师父生前为何一再嘱咐她切莫返俗切莫离观,背负着师父的使命,她今生注定是风险重重,更何况——她和玉溪的与生俱来的人生目标注定是背向而驰的!
华阳不再看渠成,她不想看到那酷肖玉溪的假面,令狐绢真是罔费心思地来试探,若她真是已知道藏宝图真相,自己对她已毫无价值,她怎会会再让自己此时还活着?她不再理会渠成,掂起绣针开始飞针走线来。
轮到渠成有些黯然了,他实在不太能了解女人的想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她是跟李义山生气才出来的?好在他也从不在乎别人的脸色,兀自又问了下去:“你可知道李公子正在到处寻你?”
绣针扎在了手上,望着渐渐涌出的鲜红血珠,华阳怔了好一会,他竟然还在找她,可他的寻找只会给他自己带去更大的危险,她情愿他就此忘却自己,但她的心痛焦急却决不能流露出来!华阳的脸色更加冷漠了:“你若真能看见玉溪,就请他不要再来找我,我与他今生无缘,并不希望再看到他。”
渠成大感诧异,这与他之前所想的很不一样,与生俱来就喜欢探奇冒险寻根究底的性格让他不肯就此闭嘴,他仔细地打量着华阳,她确实是华阳本尊没错:“你难道是自愿呆在此处的?”
华阳冷冷地点了点头道:“请转告他,我与他今生——不再相见。”说这几个字还是不免艰难,她有些心痛,垂下眼去。
渠成见她只是冷冷地不再搭理,终于也有些尴尬了,可是不知为何,莫名地他就选择相信这个女人,他想起另一事:“我受宁国长公主差遣来寻找一个女子,”他看见华阳的手微微一顿,凝视着面前的牡丹,眼神明显的有些波动,听说宁国与华阳交好,看来是真的了,“你既在谷中已久,可知是否有一个叫云舒的女子出入此处?”
华阳思索了一下,她不曾听说云舒来过,盈香盈玉倒是见过,细想了一下,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渠成本待离开但又停下了,他还是感觉到这其中有点什么不对,他回头再看了她的一堆绣品一眼,“可否有什么事需要我转告给宁国长公主的吗?”
回到自己的院外,仍在若有所思的渠成不由一惊,有人来了——必是令狐绢!果然令狐绢正坐在他院中的树上,仰着头在望着月亮,今夜虽是弯月此时却正在当空,余辉清冷冷地洒下来,将整个小院都浸染上一层银光,更显得她魅惑娇媚。渠成的心陡然停止了跳动,忙也抬头去望月,令狐绢却已看见了他从树上跳了下来,笑盈盈地过来道:“师兄,这大晚上的倒有雅兴到何处去了?害得我好等!”
渠成扫了她一眼,这个小师妹眼里闪闪的都是天真无邪的笑意,却闪电般直触到他心底的最柔软处,他仿佛被针扎般的一痛。他将脸转了过去不去看她,压抑着声音中波动走向屋内:“何事?”
令狐绢敛去脸上的笑意,这个师兄一向都是这样,似乎从来不屑于多瞄她一眼,她反锁着手跟了进来,取出一张纸条交给渠成:“师兄,这是家兄刚才飞信传来的,不知消息是否确切?”
渠成斜睨了她一眼,见她难得一见的一脸严肃,便接了过去看,只见一寸宽的纸条上写着:接长安府报,城西郊现一女尸,与汝所查之人相似。渠成转身便向外走,令狐绢忙边追边问道:“师兄,夜深了,到何处去?”
“回长安!”渠成答得简短,他方才正觉得线索中断在傍徨,有了线索哪还等得到明天?
令狐绢不由一笑,和声劝道:“山中夜晚路更难行,师兄不如等明日一大早出发,明日我也正要返回,就与师兄作个伴可好?”
渠成盯了她一眼:“你们此处必有密道或捷径可通山外。”
果然不愧是“鬼丐”,令狐绢本也没打算瞒着他,便坦然地直视着他微笑道:“师兄慧眼,只是即便是密道亦待明日返程可好?”
月光下的令狐绢眼中闪现着盈盈的笑意,她调皮的嘴角微微上弯,她恳求的语气更是让他的心一阵阵揪紧了地疼,渠成正眼也不瞄她一下,一句话没说转身便返回了屋。
在他身后,令狐绢盯着他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摇摇了头,这个凡人师兄的心事真是难测,真想见一下他真面目下的表情!
接到渠成关于云舒情况的禀报已是几天之后了,凤阳宫中的宁国被心里的沉重压抑得几乎要窒息。渠成查证长安西郊的那具女尸确实是云舒无疑,他已于附近找到了与云舒一起失踪的马,据他目前打探到的消息是前些日子有人曾看到过几个神策军在此活动。因恐宁国焦急担心,他遂先向浣月告知后再继续探查下去,究竟是何人因何因陷害了云舒他一定会探明为止!
神策军!云舒就是在神策军中消失的,她失踪之前也正是奉自己之命在跟踪仇士良等人!宁国黯然垂下了眼,看来云舒多半是发觉了仇士良的什么事情而被灭口的,这与自己之前多次的推测也吻合!云舒失踪之后,宁国悄悄命人在宫内细查了一番,当时不在宫中的除了云舒就只有令狐绢和盈香。但令狐绢和盈香是因令狐楚被外放赴任,早两天便向太后请了假回去送行的,令狐楚已过古稀之年,令狐绢因自己不能在旁照顾,回来时便将盈香留在了令狐楚身边,就算是代替她自己在旁伺候父亲,这也是在情在理的事。除此之外,云舒失踪的当日仇士良正在神策军校场上视查,云舒很可能就是因他而去并在无意中发现了他的什么隐秘!
宁国深为愧疚,自己只提醒云舒要小心,却忘了提醒云舒千万不要以硬碰硬。仇士良现在一手遮天,对自己这个长公主尚且不放在眼里,又何曾会将自己的一个侍卫的性命放在心上!渠成虽是神策军中的,但仇士良对他恨之入骨是众所周知之事,只是一来他虽为王守澄之徒却从未替王守澄做过任何机密之事,仇士良欲除之无名;再来渠成的师兄弟遍布军中,他素日又为人侠义颇得人缘,令仇士良无法轻易下手而已。想到这里,宁国忙对回禀后仍站在一旁的浣月道:“你及早转告渠大侠,一定要千万当心,切莫着他人之手。”
浣月抹去脸上的泪痕,答应了下来,初听渠成告知她云舒已遭暗算之时她几乎不能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反复问询得渠成不能回答时她才失望地痛哭起来。本来稳定好情绪的她才来报知宁国的,但呈上那几件确定是云舒的遗物时她又禁不住落泪不已。浣月正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迟疑着停下了步子,从身边取出一块薄帛来呈上。
待展开来时,宁国猛然间吃了一惊,上面竟绣着一幅牡丹图!这幅牡丹与李义山所画的春日牡丹图初看竟一般无二,颜色不一、形态各异的牡丹花娇娆争艳,色彩逼真、鲜活生动,比李义山所画的牡丹花更加栩栩如生、丰神十足,宁国一瞬间恍如又被带回到春日的牡丹花丛中。这样好的绣技,除了华阳还能是谁?
宁国凝神看了片刻,这幅绣品中虽无一字,却似蕴含有千言万语在其中,她感到一种悲凉的情绪凝结在其中,让她心神摇曳,心中隐隐作痛!大概是自己太留恋那段往事了吧,她转过头去不再看它,将有些疑惑的眼光投向了浣月。
浣月会意地忙点点头道:“师兄说他在神龙谷中看到了华阳,”她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华阳托他将这幅绣品交给公主。”她没提起渠成也不能解的怀疑。
哦,华阳为什么要送给自己这样的一幅绣品呢?宁国再次看了一眼,虽然精美到了极致,但这幅绣品显然没有完全完工。华阳只是单纯地感谢自己,所以以此相赠?那为什么不将它绣完再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