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綯的生气不是没有道理的,即便在外人的眼里看来,令狐楚对李义山的关怀远超过了一般的师生之义、伯乐之顾。为了李义山他不只是向朝中的重臣引荐,还搁下自己一向清高端严的老脸多方拜访故友知交,甚至逼着令狐綯也为李义山四处张罗着向京中官员推举。虽然事隔大半年,仇士良的已将关注度转移到其他事务上,不再通令缉拿李义山了,但令狐楚仍担心他们会对他进行报复。在令狐楚一番的周密安排下,李义山改换了“李商隐”这一名字参加了今年的科举应试。这次在考场上他依然发挥得很好,无论是从讲究词藻、引经据典,还是从言志抒情、注重实务的各个角度来看,他的三场试卷都应该无可挑剔的。令狐楚在看了他重新默写出来的文卷后,喜悦地连连点头不已。
李义山有些担心地劝师父不要因为自己而损坏了一生公正无私的清誉,但令狐楚一脸坦然地道:“举贤不避亲,祁奚尚能不避嫌疑举荐自己的儿子,何况你只是我的徒儿,我岂能因爱惜自己的私名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朝廷当下正是极需你这样的有用之才,只望你将来作出一番成就,自然就能印证了我的一番苦心!”
令狐楚这样急于推举李义山其实也自有他的一片苦心!他深知自己因痛恨宦官把持朝政不肯屈颜与之附和,又屡次为甘露之变冤屈之士鸣抱不平,早已遭到仇士良等人的切齿忌恨,只是他们忌惮于他是历代老臣德高望重,一时无从下手而已。但是他已年过古稀,国事的混乱、党争的压力都让他心力憔悴,一时的不慎就可能造成过失,因此他上奏文宗请求解除自己的职务,允准自己在京中致休。
可是仇士良岂肯让令狐楚久居在京城之中,甘露之变后没有清洗他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手下留情了,竟借机将他外放至兴元担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此次贬谪亦不出令狐楚的意料,但他心知自己已至垂暮之时,此次一别京师再难生还,他不能将朝廷社稷均一置了之,他必须对后事作个安排。
年过花甲以来,令狐楚就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托付重任之人,他不是没有对令狐綯寄以厚望,但一生宦海沉浮、阅人无数的他岂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老子曾云“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而令狐綯正犯了此忌,不仅患得患失,还越来越急于功名地位,性情浮躁不定。甘露之变后令狐綯明显的顺从自保、趋势而上让令狐楚更是失望,他深知一旦受利益的驱使必导致人行事不正掣肘难断,再加上令狐綯文采泛泛却又不肯深研精钻,喜读兵法终究也只是纸上空谈而已,这个他精心培育的儿子终久还是欠缺磨练啊!可是自己已经太老了,等不及了!
初见李义山便让令狐楚欣喜若狂,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就已经才华纵横了,兼之他出身贫寒,更能体会到下层百姓的疾苦,也深知社会中的一些利弊不平。最重要的是这个孩子一直抱着明确的目标,以匡扶天下扫尽不平为已任,即便处于逆势之中也决不同流合污!故年近七十的令狐楚不惜余力地亲自指导李义山,带着他历练各种场合,视他为自己的传人。可是令狐楚也没料到时局腐败到了这样的程度,无权势无靠山的李义山左右碰壁,外在的巨大压力让这把利刃始终脱不出包围他的剑鞘!但更让令狐楚欣慰的是在甘露之变后天下之士均沉默缄言之时,身在两党之外无倚无靠的李义山竟直言敢陈,痛斥阉党乱国,这正是一把乱世中的铸天剑,若置于朝堂之上、天子手中,将发挥多大的能量!对国家的责任感让令狐楚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柄天子剑埋没入无名沉沦于荒野,他就算是倾尽自己毕生力量,也一定要在自己有生之年将这把剑放置于能发挥出能力的位置!于是他一直拖延着赴任的时间,为李义山多方奔走,又在李义山科举应试一结束,就将临终遗表慎重地托付给李义山来撰写,他并不是令狐綯认为的置亲生子女于不顾,其实这正是他考虑了许久才作出的决定!
但令狐楚也不是不清楚自己得意的这个弟子太过于理想化,守正不屈在当今社会中亦是一个缺点,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他这样难免会招人忌恨。令狐楚谆谆地告诫李义山遇事有时不得不委曲求全一些,光凭着满腹才华一腔傲气有时候也是不行的,行事一定要三思。眼见师父为自己的事这样上心,李义山又怎能不明白令狐楚的一番苦心?
本来与华阳分别时说好了考完后即返回的,但得知已老病衰弱的师父被排挤出京,李义山哪里还忍心向师父提出离开的要求来!他也明知临终遗表是一项极其隆重的任务,一般来说像令狐楚这样的老臣,就算不自己起草也一定会托付给极亲密的朝中大员的。这是一件有关家庭甚至家族利益的事情,很多老臣即便没有令狐楚这样的功勋昭昭,但临终上表向皇上提出一些恳求,皇上八成是不会拒绝的。但令狐楚却将此事交给了李义山,让他这样一个尚是白衣的学子来完成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再一次借自己的临终嘱托向皇帝展现李义山的才华,李义山自然明白老师的一番苦心和信任,他决不能辜负恩师的重托!
李义山也惦记着要向华阳解释一下未及时返回的原因,但捎了几封书信都没有收到回音,正有些担心之时,袁达捎回了华阳的信来,信中劝他不必往返奔波,自己一切均很好,让他不必挂心,待科举公榜之后再回来好了!
李义山放下心来,专心在令狐府中收集整理着师父平生的事迹材料。令狐楚已启程出发赴任了,临行之前又再三嘱咐李义山科举放榜之后即来自己的任上,自己很需要他的助力,李义山自然欣然答应了。
这天李义山正在书房中忙碌着,王良匆匆走进来交给他一封信,说是方才有个人送到门人手中要求他们转交给李公子的。
李义山拆开信封一看,信笺上只有一句“华阳被掳,速回”。离他接到华阳的信半个月的时间还未到,华阳出了什么事?他忙问站在一边尚未走开的王良:“这封信是什么人送来的,他在哪里?”
王良见问忙回答道:“我也正有些奇怪,门人说来人慌慌张张的,将信送交他后只说了一句交给李公子便跑开了。”他看了看李义山的脸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王良的话让李义山更加疑虑,他实在有些担忧华阳了。这段时间他心情总是不安定,不知是因为太在意科考结果还是不愿过早面对师父终将有一日离去的现实,他总对自己撰写的遗表很不满意,既然没有文思,自己是否索性回去一趟?
打定好主意后,他干脆第二日一大早便动身出发了。此时已是金秋时节,云淡风轻,秋风吹拂着路旁树上的黄叶片片飘落下来,李义山一路快马加鞭,轻骑熟路,天色未晚就到了一片大的树林里。穿过这段僻静的林间小路,再有十来里就可以到达他们居住的小镇上了。正是太阳偏西之时,阳光斜斜地从树林里已经稀疏的树叶间隙中穿过,洒在已渐渐暗下来的树林中。
李义山纵马奔驰着正从林里穿行而过,忽然听到林中响起了一声长啸,紧接着一道黑色的人影倏地出现在前面的路旁。却见黑衣人手里挥着一条长索向李义山骑的枣红马直扫过来,枣红马不防中一惊,长嘶着立起两只前蹄来,好在李义山反应迅速地揪紧了马鬃,否则肯定是要被马给掀了下来。但还未等他的马安静下来,林子里又簌簌地飞出两颗石子,正打在马的两条后腿上,枣红马吃痛站立不稳地跪了下来。立在路边的黑衣人乘势向李义山直扑了过来,李义山急忙跳起来躲开了他,抽出身上佩带的护身剑与他对峙,但眼角余光一扫中,却发现旁边的林子里又不紧不慢地走出了一个手持长剑的黑衣人。李义山大吃了一惊,这条路上一向很是太平的,竟如何出现了这么多的劫盗?
两个黑衣人均蒙着面,双方互相打量了一番,最先出来的黑衣人哑着嗓子向李义山开口道:“把你身上的东西都留下,就放你走!”
李义山想了想,自己身上倒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就这么认输好像却不甘心,他笑着和他们商量道:“朋友,我身上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他指指枣红马背上的包袱,“只不过是几本旧书而已。”
可那黑衣人毫不理会他的协商,恶狠狠地发话道:“要的就是你的书!你身上的东西也得留下。”
哦,看来这年头盗贼也讲究斯文了,可是那些是他搜集整理出来的师父生平事迹材料,岂能拱手于人!不如和他们好好商量,将手头上的银子都给他们好了。于是李义山仍陪着笑道:“这些书真的不能丢的,再说你们拿了也无用,不如这样,我身上还有一点银子,全都给你们好了!”
持剑的黑衣人也不说话,一挥剑就上前刺了过来,但他的力道显然并不大,李义山很轻松地便格开了他。发话的黑衣人却已上前去解他的包袱了,李义山见状忙想去夺回来,但身边的黑衣人剑的准头虽不好,却每一剑都不离他的左右,让他不得不忙着招架无法脱身。发话的黑衣人将李义山包袱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看样子他还真像是个读书的盗贼,将衣物之类的都扔在一边,却将书籍全包了起来,连一片纸也没放过。
李义山不由地焦急起来,看来只能拼命一博了,好在围着他的这个黑衣人显然也不想伤害他,对他挥过来的剑都没下重手。李义山看出其弱点,装出力量不支的样子,乘其不备之时虚晃一剑,却突然发力砍向对方的右臂。却不料林中一块石子飞了出来,正打在李义山的右腿膝弯处,李义山右腿一阵疼痛,一条腿不由地屈了下去,剑也偏了方向,险险地将黑衣人的衣服划破了。黑衣人一惊之下很是恼火,乘机踢去了李义山手上的剑,又伸手点了他的几个穴道,李义山顿觉全身一下变得瘫软,倒在了地上,黑衣人便上前来在他身上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