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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西郊墓园”位于山城西北部的玉泉山鸾凤岭,距离山城200公里,是这里建成最早的一座园林式公墓。

整体建筑布局依山就势,四面八方群山朝揖,溪水分流,给人一种宁静致远之感。园内湖石假山,楼阁耸立,小桥流水,道路阡陌蜿蜒,曲径通幽,颇有一种古风之韵,不失为一座风水极佳的人生“后花园”。

在墓园西北角的一个小坡上,有一座比较奇特的坟墓。由于没有立碑,这让它同其他的坟墓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区别。

萧云帆一个人,神色肃然地站这座墓前,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过了半晌,他缓缓地抬起头,盯着这块两米见方的墓地,问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一阵微风吹过,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来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萧云帆征了怔,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深锁着双眉,围着这块墓地来来回回地踱着。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索性坐在了坟墓旁,自言自语地说:“我应该去。”

须臾,他又摇了摇头说:“不行,狼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变成羊的。去的话,绝对是个错误。”

又过了半晌,他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继续对着坟墓说:“强势文化还是有办法根植于弱势土壤之中的,关键是看你怎么做。所以,还是应该试一试。”

四周依然一片寂静。

萧云帆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可是,我答应过她,从此再也不踏入饮料业了。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弱者变强之道是什么呢?”他凝思着站起身,一片树叶悄然飘落在他的脚边,仿佛喻示着秋已将至。

他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中,骄阳依旧灿烂。

……

般若寺位于玉泉山鸾凤岭,距离西郊墓园不过5公里。

萧云帆来到寺中之时,正值午后。寺院里甚是安静,空无一人,只有几株玉兰树在庭院中悠然绽放,枝干梢头间流露出一股清雅的气息,使这座千年古刹愈发显得庄严清净。

萧云帆缓步来到知客堂前,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一个声音说:“请师傅给我这串佛珠开光。”

另一个声音回答:“禅宗讲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而所谓开光,是说施主向佛、菩萨学习,开启自身的心灵智慧之光,这物件是无法开光的。”

萧云帆闻言微微一笑,随手挑开门帘走入屋内。

屋里端坐着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僧人,正在给两名年纪相仿的香客说法。中年僧人一见萧云帆,忙笑着起身打招呼:“萧先生来了。”

萧云帆还礼:“正贤师好。”

被称为正贤的中年僧人笑了笑说:“一如法师在后院的‘旧草堂’,估计此时正在品茶,萧先生好口福哩。”

萧云帆点头一笑:“多谢正贤师,打扰了。”言毕,退身出来向后院走去。

旧草堂是般若寺住持一如法师平时居住、饮茶、待客的地方。草堂依山而建,简约幽深,前面有一方小小的庭院,更是雅洁安静,是一处修身养性的绝佳之所。

草堂的外间不是很大,进门的迎面挂着一副横幅,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即心即佛。字迹飘逸灵动,字在意先,甚为传神。

“大师别来无恙。”萧云帆进屋之时,一如法师正独自一人在煮水瀹茶。

一如法师年逾六旬,身着一席虽已陈旧却洗得异常干净的青色僧袍。双目炯炯有神,一丝不苟地端坐一张古旧的八仙桌旁。一见进屋之人是萧云帆,他那清瘦的面颊上顿时浮现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萧先生快请进。”一如法师站起身,把萧云帆迎入屋内。

二人落座之后,一如法师笑着说:“先生来得正好,请品尝一下贫僧瀹的这道茶如何?”

言毕,便收敛心神,取茶、沏水,整个过程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动作大开大阖,自然而然。似乎在他的眼中,芸芸万物都只在这一杯一壶之间。

水刚一入壶,茶香便已夺壶而出。香高而韵长,花香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的果香。须臾,茶已开汤。但见色泽澄亮,清新之中仿佛透着一股平和之气。

萧云帆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微笑着说:“茶香清幽平和,但滋味还略有些粗浊,若不是大师以禅心护持,恐怕这茶是没有这个味道的。”

一如法师哈哈一笑,说:“这茶的确只是一般,可贫僧刚才在泡茶之时,已将身心摄住,这样茶汤的香气和滋味才不致太过散乱。”

“摄心不乱,深得三昧,称之为‘善护念’。就茶事而言,煎水瀹茶之时,也须像大师一样,专心致志,心神不乱,以定力护持茶汤,方可得真茶滋味,更能体味出幽幽之禅意。”萧云帆又喝了一口,笑道,“大师若将此茶法先从贵寺普及开来,不但自己能证得果位,于我们这些无明众生也是功德无量啊!”

一如法师摆了摆手,缓缓地说:“出家之人,饮茶只为助道,真正弘扬茶法需要的是先生这样的人。”

萧云帆说:“岂敢。禅茶一味,晚辈只得茶而离禅甚远,如何传得这茶法?”

一如法师说:“即是禅茶一味,禅即是茶,茶即是禅,先生既已得茶,又怎说离禅甚远呢?”

萧云帆微微叹道:“一念迷菩提即烦恼,晚辈此番前来是想请大师指点迷津的。”

一如法师双眉一挑,凝神说道:“原来如此,请先生不妨慢慢道来。”言毕,又给萧云帆的杯中斟上茶。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室内,草堂中静谧而祥和,仿佛更增添了无穷的禅意。

萧云帆轻呷了一口茶,随之问道:“在法师看来,何为命运?”

一如法师缓缓地啜了一口茶,说:“依贫僧看来,所谓命运,即是一个人的因缘际遇。人的一生,因缘际遇,千千万万,有顺,也有逆。参禅也好,处世也罢,在顺境中能居安思危,在逆境中能处之泰然,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萧云帆想了想,又问道:“那法师以为,怎么样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或者说是一个团体的命运呢?”

一如法师想了想说:“万法因缘生,亦由因缘灭。所谓,此起故彼起,此灭故彼灭。外在的环境往往难以逆转,可以转变的大都是内在的条件,或可谓之主因。这个主因,就是改变命运的不二法门。如是,善因生善果,恶因生恶果。”

萧云帆若有所思地问:“这不二法门又在哪里?”

“诸法惟‘心’。改变之力即是心之力。”一如法师停顿了一下,继续微笑着说,“心智之力,即是有限,亦是无限。说它有限,是因为人的寿命是有限的,精力是有限的,人的先天禀赋是有限的,即便穷尽一生之努力,所能掌握的知识和技能也仍是有限。说它无限,是说人一旦心情安静,心无旁骛,往往就会有不同凡响的发挥。竞技场中凭一颗雄心,一鼓作气,常常能载誉归来;学者们矢志不渝,刻苦攻坚,亦能造福人类,誉满寰宇;人们现在已经能下海捉鳖,上天揽月。这都说明人的心力不可思议,难以限量。”

“那就烦请大师替晚辈安心。”萧云帆说着便把北溟饮品公司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一如法师。说完之后,遂又问道:“大师觉得对于北溟来说,是否存在由弱变强之道?”

一如法师沉吟了一下,说:“依贫僧看来,这由弱变强之道,亦无亦有。天地间生长的万物,都有坚韧向上,发展求生的本能。你说竹笋是弱是强?说它弱,它却能顶破泥土的重重压力,甚至能推翻压在它上面的石块破土而出,直指苍穹。牵牛花是弱是强?无论遇到什么东西,它都可以攀缘向上,枝叶茂盛,傲然开出美丽的花朵,显示出它蓬勃的生机。故而,只要以一颗平常心来看待世界,定能活得清净自在。在观自在菩萨的眼里,处处皆是天堂。”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萧云帆的目光倏然一亮,“弱胜强,柔胜刚。这至柔之物,才饱含至刚之性。”

一如法师略微思忖了一下,说:“水,具有滋养万物而不与万物争利之德行。故水净沙明,晶莹剔透,更因其至净至刚之性,而不被外物所涤染。儒家的精进利生,道家的谦下养生,佛家的圣净无生皆可由水而鉴之。”

萧云帆沉吟着说:“兵家讲,激水成势即可撼动巨石。看来这运用之道,存乎一心,驾驭水性的关键还在一个‘势’字上。”

一如法师哈哈一笑,说:“先生,请随我来,贫僧有一句话相赠。”说罢,起身向屋子里端的书案走去,萧云帆也跟着一如法师来到书案前。

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一如法师铺开一张三尺见方的宣纸,略微思忖了一下,然后研墨、执笔。须臾之间,一如法师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写完之后,一如法师放下笔,专心致志地审视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

萧云帆则静立在一旁,一边欣赏那幅墨宝,一边徐徐念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一如法师指了一下那幅字,缓缓说道:“月如佛性,千江如众生。江不分大小,有江便有月,人不分尊卑,自有佛性。佛性自在人心,如月照江水,无所不在。佛性无所不在,道亦无所不在;天如佛心,是本性,是镜台,云乃物欲,是烦恼,是尘埃。万里无云,便是万里晴空,物欲烦恼尽去,佛心本性自然展现,尘垢除拭,明镜自然复现光明。”

萧云帆沉默了半响,说:“一切法皆是佛法,诸法即是解脱,解脱者即是真如,此言注定不虚。诚如大师所言,若人求佛,即是失佛;若人求道,即为失道。只因道不在心外而在心中,以平常心证道,无造作、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顺其自然,护持真我,则坐卧行住无一不是解脱。”

待墨迹已干,一如法师把这幅字微微折起,递给萧云帆说:“凡将心求法者为迷,不将心求法者为悟。迷时有世间可出,悟时无世间可出。平平等法中,不见凡夫异于圣人。”

萧云帆恭敬地接过,说:“大师所言极是。法尚应舍,晚辈迷就迷在还执着于寻求一个法的境界。”

“贫僧以为,无须执著,要连这个境界本身也要舍去。”一如法师沉吟了片刻说,“先生本欲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若不是早就看破了世俗名利,破除‘我执’而探寻到了自我解脱之究竟的话,是不会有这种觉悟的。度众生离苦得乐,乃我大乘佛法之真谛,先生其实早已握住了打开寂空涅槃之门的钥匙。至于何时开启,就全在于先生自己了。”

萧云帆说:“离一切相即为诸佛。大乘佛法源自般若,是寂空涅槃的大智慧。晚辈不过一凡夫俗子,尚未断除人见、我见、众生见,不过是想尽一已之能,做点力所能及之事,可不敢妄谈什么究竟涅槃。”

一如法师微笑着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所谓涅槃,不过就是断除无明,认识诸法之实相罢了。”

萧云帆想了想说:“众生颠倒,故难见实相。所谓觉者,以无相观照世间之有相,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才可不受世俗制约,从而落得个清静自在。”

“阿弥陀佛”一如法师轻诵了一声佛号说,“先生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已然开悟了。”

萧云帆恭敬地给一如法师行了一个佛礼说:“多谢大师。”

一如法师微笑着说:“贫僧还要送先生一句话,请切记。”

“大师请讲。”萧云帆不由站直了身体,谦恭地注视着一如法师。

一如法师说:“离了中道的正行,便是没有正知。先生所做之事,必然要涉及竞争二字。可先生要知道如何竞?如果争?竞的是什么,争的又是什么?没有竞争的社会自然就没有活力,而竞争过度则会伤人伤己,其中关键全在于一个‘度’字,故送先生四个字:不争而争。”

“晚辈记住了。”萧云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走出旧草堂,转过大雄宝殿,萧云帆抬头望去,见夕阳已迫近殿角,更增添了这座古刹的恢弘之气。一位老和尚手执木板敲击着从院落行至大殿,原来是上殿的时候到了。

走出山门,萧云帆驻足回望,心里不由在想:不知何时才能再和一如法师一起饮茶了。他转回身,踌躇着向山下走去。

走了几步,他不由骤然打了一个寒战。

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呢?他似乎嗅到了那股商战硝烟中的血腥气息,仿佛看到了一幕幕拔刀见血的惨烈景象。

2.

中银大厦是山城一家拥有五星级设施的高档写字楼,地处繁华便利的中央商务区,是一处难得的上风上水之地。诸多的外企、豪商大多看中了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纷纷驻扎于此。

山城N.I.C就处在中银大厦的18层。已是临近下班的时间,劳碌了一天的程雪雁冲了一杯咖啡,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向外面望去。天空中,一大块红彤彤的火烧云在夕阳的映衬下煞是壮观。

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程雪雁没有被眼前这瑰丽的自然景象所吸引,而是心神不宁地在想着一个问题:萧云帆又去了哪里?

自从上次和萧云帆一同去了北溟饮品公司之后,便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萧云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为什么,她隐约地觉得,自己现在关注的不是萧云帆去不去北溟的问题,反到是萧云帆个人安危的问题。

谢思涵和她说过,萧云帆是她所见过的最理想的人选,等过几天,杜鲲鹏从北京回来就安排和萧云帆见上一面。

程雪雁却苦笑着说,咱们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萧先生又失踪了,等我找到他再说吧。

谢思涵怪笑着说,妹妹,依姐姐的经验看,你是恋爱了,爱上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萧先生了。

程雪雁嘴上否认,可心里却不由一颤:“难道我真的爱上他了吗?”

桌上的电话铃声蓦然响起,打断了她纷乱的思路。程雪雁走回桌旁,放下咖啡杯,很自然地拿起话筒。

“程小姐,是我,萧云帆……”话筒里意外地传出了那个久违的声音。

萧云帆话音未落,程雪雁就非常不快地大声对着话筒说:“你到底去哪儿了?手机打不通,去你家也没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现在在哪里?”

程雪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向冷静沉稳的自己,为什么一听到这个声音,竟会如此的紧张。

萧云帆似乎被程雪雁的情绪弄懵了。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不好意思,我去了一趟玉泉山,山里没信号。”

“好了,你现在在哪儿?”程雪雁不等他说完,就急急地问道。

萧云帆说:“我在你们公司楼下。”

“我马上下来。”程雪雁说完,便匆匆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起身走出办公室。

……

程雪雁一坐进车里,萧云帆就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说:“我今天也带你去一个地方。”

程雪雁默默地注视着萧云帆,没有做声。几天没见,他觉得萧云帆原本就清瘦的面颊又凹下去了许多,头发也乱得跟茅草一样。心中不由的一酸,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你瘦了。”程雪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萧云帆怔了怔,笑道:“瘦是福气,省得减肥。”

程雪雁故意板起脸,严肃地说:“萧大哥,不是我批评你,你怎么一忙起来就不注意身体呢?同志啊,你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

这一声看似不经意间改变的称呼,把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无形之中又拉近了许多。

萧云帆皱着眉头,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雪雁同志说得太对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的殷切期望。”

程雪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开心地笑了。她没想到,萧云帆的身上还蕴藏着这样的幽默细胞,这让她的心里再次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变化。

“我们去哪儿?要不,我先请你吃饭吧!”程雪雁关切地问。

萧云帆看了看表说:“吃饭不急,我也用上次你‘绑架’我时的那句话回答你——到了就知道了。”

程雪雁急忙申辩:“不能说是绑架,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你犹豫去还是不去的过程中,我用实际行动促使你做出了去的决定。”

车子从中银大厦停车场缓缓驶出,经过西安大街,拐过自由大路,一直向郊外开去。20分钟之后,车子开进了山城经济技术开发区。

又开了一会儿,只见路的前方一座建筑面积至少在2万平方米的庞然大物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它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仿佛已沉沉睡去。虽然这座蓝白相间的“金字塔”状的钢体建筑由于多年的风吹雨打,表面甚至有些班驳,可在落日余辉的掩映下,镂刻在厂房正上方那个红蓝相间的球形标志,连同蓝冰可乐四个大字却依然像镶了一层金边,散发着熠熠的光晕。

萧云帆把车子靠在离厂门大约20米的路边停下,从这个位置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带有蓝冰标志的送货车的进出情况。萧云帆先从驾驶室内缓步走了出来,他抬起头,仰望着蓝冰可乐四个大字的时候,脸上不由浮现出了一种异样的表情。

“是山城蓝冰公司。”程雪雁也从车内走出,看了看山城蓝冰的厂房,又不解地望着萧云帆。

“不错。”萧云帆又朝山城蓝冰的西北方指了指说,“你再看那边。”

程雪雁顺着萧云帆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大约100米之外的地方,伫立着另一幢外观酷似山城蓝冰的巨形建筑物。暮色虽已渐深,但程雪雁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一面刺着红火可乐标志的企业旗帜,正在那座厂房前方的旗杆上轻舞飘扬。血红的旗帜,热情如火;雪白的标志,洁白如雪;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雪白在火红的映衬下赫然醒目,似乎散发着一种夺人魂魄的力量。

“那边,难道是……红火可乐。”程雪雁诧异地问道。

萧云帆默然点了点头。

程雪雁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对在国外一直斗了近百年的“欢喜冤家”,在山城的距离竟然几乎只有短短的一街之隔。

萧云帆也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面红火的旗帜,脸上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了一种难以琢磨的神情。

“我知道你带我来这里,一定是基于某种原因。”程雪雁收回目光,望向萧云帆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这其中的究竟是什么。”

萧云帆也从远处收回目光,淡淡地笑了笑说:“猜猜看。”

程雪雁略微思忖了一下,试探着问:“和北溟有关?”

“不错,再往下参。”

“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程雪雁一边说,一边从车的另一端走到萧云帆身旁。

萧云帆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说:“喜忧参半。”

程雪雁问道:“是要和蓝冰展开某种合作吗?”

萧云帆摇了摇头,目光又望向了远方。

程雪雁苦笑着耸了耸肩说:“那这个禅我就参不透了。”

萧云帆一字一顿地说:“不是合作,是竞争。”

“竞争?!”程雪雁睁大了眼睛望着萧云帆,“你是说让北溟同蓝冰去竞争?”

萧云帆收回目光,平静地说:“不仅是蓝冰,还有红火。”

程雪雁抬头向远方望了望蓝冰和红火的厂房,又回过头注视着萧云帆,疑惑不解地问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北溟的松仁露是植物蛋白饮料,红火和蓝冰生产的是以可乐为主的碳酸饮料,他们之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这怎么竞争啊?”

萧云帆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说:“这不是问题,只要北溟也生产可乐,他们就可以竞争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程雪雁觉得萧云帆简直是在异想天开,她焦急地来回走了几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你说让北溟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生产可乐,去同这两家顶级的跨国公司竞争?这不是竞争——是自杀。”

萧云帆把烟蒂扔在地上,用皮鞋尖用力地碾灭,然后望着程雪雁,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我已经计划好了,只要按步骤实施,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你的计划?”程雪雁蓦然停下脚步,诧异地问道,“这么说,你已经决定去北溟上任了?”

萧云帆不动声色地说:“我虽然同意去北溟,但不是以你认为的那种方式。换句话说就是,北溟这个总经理我不能当。”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程雪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萧云帆微微一笑,故意揶揄道:“亏你还是猎头顾问,你不会连顾问这种形式都忘了吧。”

程雪雁稍稍思忖了一下,略有些不快地说:“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呢?北溟需要的是一名总经理,我也答应了杜总要帮他们物色到合适的人选。而你要是做顾问的话,那这个总经理谁来当呢?说了半天,我还是没能完成北溟的委托。”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萧云帆语重心长地解释道,“对于北溟而言,形式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的产品尽快地在市场上畅销,从而有效地建立起自身的竞争优势。天舒的旗下有一家叫‘天悦’的管理咨询公司,这也是他一直想让我去帮他的原因。我们就以这家公司为依托,同北溟签订一个管理咨询的协议。由我来负责协议内容的执行与实施,这样就可以参与到整个北溟的营销管理事务中去。”

“我还是不懂,既然形式不重要,你为什么不直接担任总经理的职务呢?”程雪雁穷追不舍地问道,“难道你来做总经理,北溟的产品就不能成功行销了吗?”

“我之所以不能做北溟的总经理,主要基于两个原因。”萧云帆又燃了一支烟,缓缓地说,“第一,是出于个人方面的考虑,现在还不便说明,以后一定会告诉你;至于第二,我觉得顾问这个位置更有利于整体计划的实施。你比我更清楚顾问的性质,顾问也被称为‘外脑’,外脑在处理某些方面的事情时会比身处企业之中更为方便。非常之时,外脑还可作为‘外刀’使用,来处理企业内部的一些棘手问题。所以,就目前来说,无论是对于北溟还是我而言,这都是一种最为合理的做法。”

“旁观者注定从不同的角度看事物。你要做一个清醒的旁观者,这一点我能理解。”程雪雁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可是,那谁来做北溟的总经理呢?”

“谢思涵。”萧云帆一字一顿地说。

“思涵,这合适吗?”程雪雁的惊讶程度再一次溢于言表。她望了一眼远处蓝冰的大门,脑海里不由回想起顾北江的话:“萧总这种人,我真是很难理解他的思维方式……”

“没有人比她合适。”萧云帆熄了烟,也把目光望向了山城蓝冰的大门,似乎是在留意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谢思涵精明过人,并且是杜鲲鹏的助理,她来做这个总经理杜鲲鹏会比较放心,而且他们之间也不需要磨合;其次,北溟饮品公司筹建期间,她参与了整个过程,因此对企业的整体情况会更熟悉,对于这个新公司而言,她的资历也够;第三,谢思涵是北溟集团的元老,所以,在争取其他子公司的资源与支持上也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仅从这三点来说,谢思涵来做总经理就可以大大减少人事与制度上的磨合,从而节省新产品开发和上市的时间。”

程雪雁将信将疑地问:“可是,杜总会同意吗?”

萧云帆说:“这一点你放心,我这个顾问不是顾而不问,什么事都不做,只不过是在幕后而已。还有,你尽快安排个时间,让我跟杜鲲鹏见一面,相信他应该会同意的。就算他不同意,还有备选计划可以补救。”

稍稍静默了一会儿,萧云帆说:“这个计划能否顺利实施还取决于一个人。”

“谁?”程雪雁目不转睛地望着萧云帆。

萧云帆也直视着她,缓缓地说,“你!”

“我?”程雪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越来越搞不懂,萧云帆这个听起来如此骇人听闻的计划怎么还跟自己扯上了关系。

萧云帆继续字斟句酌地说:“你应该到北溟来。”

程雪雁不解地问:“你说让我去北溟?”

萧云帆点了点,缓缓地说:“你是这个计划能否得以有效实施的关键。”

程雪雁愣了一下,说:“按照你的计划,思涵已经是总经理了,她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还需要我做什么呀?”

萧云帆说:“她无法做具体执行层面的工作,而计划的实施需要落地生根。”

程雪雁想了想说:“我懂了。”

萧云帆继续说:“不可否认,我们都在外资公司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们知道了什么是职业素养,什么是规范,什么是标准,如何做正确的事情。但是……”

程雪雁会意地一笑,接道:“但是,在你学会这些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职业素养和规范会让你变得更职业,可同时你却失去了创造、创新和创业的梦想;很多正确的工作方式却培养出了官僚作风和官样文章。外企的确培养了不少人才,但是更多的人才却被湮没在那种程式化、缺乏创新与高度集权的体系之中了。”

萧云帆赞许地笑了笑,然后平静了一下说:“在外企这么多年,我能感受的你都感受到了。中国本土企业的崛起和外企职业经理人的回归是一种必然,这就像是一个轮回。企业存在的价值是由他提供给市场的产品决定的。如果你能够提供技术先进、质量可靠、价格合理的产品,那么你的生命力和竞争力就强。所以,北溟的产品能否在市场上成功行销,主要取决于两个环节。一是生产,二是销售。谢思涵可以主抓生产,可销售这一环节存在缺失,你如果能过来,这个环节不仅被夯实了,而我也就不必担心计划的执行了。”

萧云帆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就是,你亲身来体验帮助北溟建立一种全新的强势文化,塑造一支强势团队的过程,这难道不也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吗?”

程雪雁听到这,不由莞尔一笑,逗趣地说:“是一种把羊变成狼的企业文化吗?”

萧云帆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正色道:“我最近思考了很多,狼有狼的优势,羊有羊的优势,不必刻意非要把羊变成狼。就算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羊披上了狼皮,可还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换一个方向你就是第一,当全世界的公司都在用狼来标榜自己的企业文化时,这狼还值钱吗?用动物来做一种强势文化的象征,这本身就是一种弱势的表现。所以,要激活人,人一旦被激活,本来没有希望也会变成有希望。”

“难道你有了更妥善的解决办法?”程雪雁饶有兴致地问道。

萧云帆说:“东方文化更多地体现为一种‘水性文化’,而这种文化或许才是真正适合本土企业的强势文化。”

“水性文化?”程雪雁不解地望着萧云帆,静待下文。

萧云帆说:“水的性质是柔、处下、滋润万物而不争。水之形,避高而趋下,会因地而制流。在方形的容器中为方,在圆形的容器中为圆,被污垢混浊后,自己会慢慢澄清。水可以说是至柔、至弱、不争的象征。水可因势因时而变。水的至柔,成就了它的至坚。水的至弱,昭示了它的至强。滴水穿石,是说水虽弱却足以克刚;海纳百川,是说水的襟怀宽广能够包容万物;心如止水,是说‘静’对修身的重要,心若不止,则省心不密,见理不明,一切都是虚浮的。无论从古代道家、兵家,还有佛家的观点来看,都很崇尚水的这些特质。所以,对于今天的商业竞争和企业文化建设而言,水的这些特性应该会带来一定的启发。我想,如果把水性文化与现代企业精神结合起来,那就必将会唤醒一种强势文化的回归。”

程雪雁说:“再用这种强势文化反哺企业,从而建立起一支由强者组成的团队。或者可以称其为——强悍如水的团队。”

“强悍如水……”萧云帆喃喃地念着,倏忽间,他的眼睛不由一亮,似有所悟地说,“不错,就是强悍如水。强悍如水的文化带给我们强悍如水的思维模式。譬如说,我们在遇到问题时,通常都会停下来思考,一直想到把问题解决为止。可事实上,有很多问题都不是马上就能解决掉的。这时怎么办?一直在原地停步不前吗?而水性思维却通常告诉我们还有别的办法:一是如水一般从问题的旁边流过去。这是势不足时的形态,不足之处是虽然自己没有问题了,但问题本身还依然存在。可一旦成势,就可以冲开多条渠道而行,这样原来的问题本身就不造成问题,所以便没有问题。”

程雪雁痴痴地望着萧云帆,目光中闪烁着一股热辣的神情。他的潜意识再一次告诉她:她真的已经爱上了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迷一般的男人。

萧云帆此时也望向了程雪雁,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交织在了一起。只是短短的一瞬,萧云帆就移开了目光,缓缓地说:“当然了,你也可以选择留在N.I.C,你有你的自由。”

“我一定来北溟,谁都别想拦着。”程雪雁紧紧地咬着嘴唇,目光充满挑衅地看着萧云帆。她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如此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对方。

萧云帆再次把目光锁定了程雪雁的双眼。两人足足凝视了30秒,不约而同地一齐笑出声来。

萧云帆有些得意地说:“这下可好,猎头反被猎。”

程雪雁撇了撇嘴说:“先别高兴得太早,我虽然同意过去,但能不能达到你的期望还两说着呢。”

“不是我的期望,而是本该如此。”萧云帆转过身,一边往车里走一边说,“走吧,我们再到红火那边去瞧瞧。”

程雪雁不解地问:“去那边做什么?”

萧云帆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回头说:“现在6点30分,我们在这一共待了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一共有12辆蓝冰的送货车开回来,2辆开出去。同时,有3辆金龙大巴的班车开出去,没有班车开回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程雪雁略微思忖了一下,说:“难道和他们的销量有关?”

萧云帆说:“聪明!山城蓝冰共有送货车20辆,去年同期的这个时候,至少会有10辆仍然满载产品,在夜间送货,可今天我却只看到了2辆。同样,是在去年同期,生产部是两个班次轮换加班。所以,晚班的班车一定会在6点至6点10分之间进入工厂大门,可今天我没有看到。这表明,一个班次的工作量足以供应市场上的销售,这个旺季并没有加班。”

程雪雁恍然大悟地叹道:“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细心。”

萧云帆朝红火的厂房指了指,目光中倏地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奇怪神情,然后笑着说:“走吧,这回该轮到你细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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