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
秋日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放眼望去,云淡如烟,宛如蔚蓝海域中的一叶叶扁舟。一行雁队出现在远处的天际,它们一会儿结成“一”字形,一会儿又变成“人”字型,由北向南翩然飞去。
萧云帆静静地仰望着那支南飞的雁队,金色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倾洒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深邃眼里似乎又涂上了一抹难以琢磨的色彩。
雁队慢慢地在萧云帆的视线中消失了,一种怅然若失的神情在他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他缓缓地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了出去,淡淡的烟雾倏然升起,渐渐地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
几声清脆的敲门声传来,萧云帆一边在烟缸里捻灭烟蒂,一边对着门说:“请进。”
门应声而开,谢思涵面带微笑,手里拿着三个玻璃烧杯径直走了进来。
走到萧云帆的面前,谢思涵把手里的三个烧杯放在桌子上,神秘地说:“萧大哥,这三个杯子里面分别装着红火可乐、蓝冰可乐,还有我们刚刚配制出来的可乐,现在就请你尝一尝,看看能不能分辨出来。”
萧云帆看了看,只见三只30毫升小烧杯的四周没有任何以备识别的标签,里面的可乐也都是同样的深褐色液体,从外观上来鉴别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萧云帆笑了笑,拿过第一个烧杯,很自然地喝了一口,然后把它摆在桌子的另一端,说:“这个是蓝冰可乐。”
“这个是红火可乐。”他又迅速地做出了第二个判断。
接着,他又拿起第三杯饮料,先是轻啜了一小口,随即又正常地喝了一口,接着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细细地体味了片刻,说:“加了姜汁之后,味道还真特别。可以确定,这个自然就是我们的新可乐。”
谢思涵将信将疑地按着萧云帆所报出的顺序,举起每一个烧杯,仔细地辨认着烧杯的底部。原来,在每个烧杯的底部都贴了一个很小的标签,上面分别标示着每个不同可乐的品牌名称。由于杯子里面装着可乐,所以从上面根本看不到杯底贴着标签。
鉴定完毕之后,谢思涵满面愕然地说:“真是不可思议,萧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云帆笑着说:“这没什么,只要接触的时间长了,你也很快就能分辨出来。”
谢思涵笑着说:“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就是时间再长也不管用,关键还是要用心去体味才行。”
萧云帆说:“你来得正好,有两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好啊。”谢思涵在萧云帆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
萧云帆说:“第一,是要给我们的可乐和松露起个好名字。我想了两个名字,可乐叫‘特别可乐’;松仁露产品就叫‘美人松茶饮’,你看怎么样?”
谢思涵默默地念了两遍,说:“听起来都挺特别的,尤其是后一个,美人松……听着特别有韵味,让人一下子就能记住。”
谢思涵想了想,又说:“萧大哥,其实我对命名也不太懂。我就看现在很多国内的知名品牌好像都有不少寓意。有的听起来高雅,有的听起来时尚,有的听起来有内涵,还有的听起来很有文化。萧大哥,你起的这两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萧云帆说:“品牌名称没有必要非得自命不凡,要根据产品的属性而定。譬如说,可乐是成长期的产品,你不需要向消费者特意去解释什么,他们也知道可乐是什么。所以,我们的产品叫特别可乐,让消费者看过之后,马上就会在头脑中形成一种不同于其他可乐的印象。其中的特别之处在哪里?一是口感,二是由口感而带来的感觉,这就是特别可乐的特别之处。”
萧云帆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松仁露产品则不同。这是一款全新产品,必须最直接地从名称上体现出产品的属性。但如果仅仅是平铺直叙地称其为松仁露的话,就显得平淡无奇,没有嚼头。就像现在市场上的杏仁露和椰汁的命名一样,无非是在产品属性的前面加了一个品牌而已。这样,虽然说出了产品的类别,却毫无新意可言。”
“为什么叫美人松茶饮呢?”萧云帆把目光转向了桌上自己那台笔记本电脑,点了一下鼠标说,“松树分为很多品种,并不是所有松树的果仁都方便食用。这其中只有产自北方的红松果实粒大饱满,食后满口留香,一直被喻为保健佳品。而红松的另一个别名就是美人松,取自红松枝繁叶茂,树干长而直,有古代美人婷婷玉立之韵而命名。我们的产品既然是以美人松的果实为原料,那就干脆把美人松这三个字拿过来,然后再冠以‘茶饮’两个字,这样仅从品牌名称上就可以生动形象地体现出产品属性。”
谢思涵笑道:“萧大哥,听你这么一说,我都忍不住要掏钱买两瓶尝尝了。”
萧云帆笑了笑说:“还有,茶作为中国传统的饮料,至今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它的起源一向有药用说、饮用说,还有食用说的争论。其中无论哪一种说法,都不外乎表明茶这种饮料可以满足人们的多种需求,并且走入了人们的精神世界,成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所以,用茶饮来命名,是为了把产品带入到茶文化之中,从而赋予品牌一种区别于竞争对手的文化内涵。”
“这个内涵好。”
萧云帆又点了几下鼠标说:“我把美人松茶饮的包装设计思路给你发过去,你看一看,然后让企划部尽快落实。”
谢思涵说:“好的。那第二件事呢?”
萧云帆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转向谢思涵说:“特别可乐必须要在下个月的中旬上市,所以商标的注册以及相关的各种食品卫生的检验工作一定要抓紧办。还有就是,有两个展会非常重要,我们必须参加。”
萧云帆随手翻开了桌面上的台历,说:“一个是10月18号在成都召开的中国糖酒商品交易会,另一个11月19号在香港召开的亚洲国际食品博览会,这两个展会的展位我已经提前预定完毕了。关于具体的操作细节,我已经写到了产品上市方案里,一会儿都给你发过去。”
谢思涵点头说道:“好的,回头我再仔细看一看。”
萧云帆点燃了一支烟,想了想说:“那就没什么事了。”
谢思涵站起身说:“那好,萧大哥,你先忙吧,我回去了。”
萧云帆也站起身,当他看到谢思涵已经快要走到门口时,忽然叫住了她:“思涵。”
谢思涵停下脚步,转回身望着他。
萧云帆轻咳了一声,嗫嚅着问:“雪雁……这两天来了吗?”
谢思涵想了想,诚恳地说:“萧大哥,我不知道你和雪雁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段时间她总是魂不守舍的,我知道她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可雪雁的个性很强,是一个喜欢独立去面对一切的人,她心里有什么想法很少对人说……也包括我。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一个人在外打拼,其实挺不容易的……”
萧云帆的脸色陡然一变,谢思涵话语中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深深地刺痛了他。刹那间,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之感迅速袭遍了全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竭力地克制着这种莫大的痛苦。
“萧大哥,关于雪雁,过多的话我不方便说。我只想告诉你,她是个好姑娘,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她。”谢思涵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了出去,在萧云帆的视线中消失了。
萧云帆呆呆地望着谢思涵的背影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良久,他再次缓缓走到窗前向天空中望去。
天空中,残阳如火,残阳如血。
2.
一种庄重严谨的气氛紧紧地笼罩着山城红火二楼那间布置精致的小型会议室。“红色风暴”推广活动的工作总结会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韩霏端庄地站在投影仪前,她敞怀穿着一件火红色的夹克衬,胸口上方绣着极为醒目的红火标识。雪白的肌肤、乌黑的秀发,与火红的颜色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非常鲜明的对比,整个人看上去,明艳之间透着一股飒爽的英气,甚至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韩霏敲了一下笔记本电脑的按键,然后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速说:“经过我们的统计,本次活动结束后,新增终端客户528家,其中专卖客户70家,占总数的13%。活动前,红火产品的整体市场占有率为22%,活动结束后为58%,也就是说一个月内提高了30%,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面对这样数字,我还是不能不承认……这简直是一个神话,一个最真实的神话。”
市场部经理刘辉接过韩霏的话头说:“国际权威调查机构森尔尼公司,对这次活动的调查数据显示,消费者对红火的品牌满意度、识别度、以及记忆度,分别比去年同期提高了15%、24%和31%。这些数字同蓝冰相比已经非常接近了。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山城红火在中国公司和王总的指引下,在诸位同仁的努力下,一定会超过竞争对手。”
刘辉的话音刚落,台下就顿时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每个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种扬眉吐气之后的欢欣神态。
坐在韩霏身旁的杨晨光摆了摆手,四周的掌声很快平息了下来。他环视了四周一眼,开玩笑地说:“刚才韩总说到神话,我觉得这个提法很有趣。就是说在座的诸位写了一个叫做红色风暴的神话,而这个人写出来的神话,却居然比神还神。”
众人一听,又都纷纷笑了起来。
王大伟看了众人一眼,借机在一旁恭维道:“应该这样说,这个神话是杨总写的,杨总才是比神还神的人。”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杨晨光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得意之色。韩霏看了杨晨光一眼,脸上似乎也浮现出了一丝奇怪的笑意。她没有跟着其他人去附和,而是又把目光转向了自己那台笔记本电脑的展示屏。
杨晨光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神话?所谓的神话、奇迹,不过是把意识层面中的不可能,转变成了现实中的可能而已。其中的关键是客观条件的成熟,只要具备了这样的条件,任何看上去的不可能都会成为可能。”
王大伟对众人说:“大家都听到了吧。趁着杨还没回北京,我建议大家都好好跟杨总学习学习。这次杨总主持策划的红色风暴不仅在山城,而且在全国的红火体系都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包括我在内,每个人都要向杨总学习这种战略性的思考方式。”
杨晨光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望了一眼远处的韩霏,说:“这个话题就此打住,请韩总接着讲。”
韩霏抬头看了一眼王大伟,稍稍提高了一点音调,说:“该说的我差不多都说了,下面我想说点不该说的。”
韩霏的脸色陡然一变,一股肃杀之气倏然升起。王大伟不由怔了一下,他似乎也感受到了韩霏话语中透着的那缕寒意。众人的目光也都一齐望向了韩霏,整个会议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韩霏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瞥了一眼坐在角落处的储运部经理吴久新,字正腔圆地说:“下面,我要谈一谈在这次活动中暴露的两个问题。一个涉及到销售部,第二个涉及到储运部。”
吴久新闻言,身体不由一震,他根本就不曾料到韩霏会在这种场合把矛头居然指向了自己。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极不自然地向韩霏望去。
韩霏没有看他,而是继续说:“众所周之,我们的销售模式是预售制。由销售代表负责拜访客户、下订单,然后由储运部的货车司机按照订单的要求来送货、结款。可这段时间我却发现了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销售代表和货车司机的职责居然完全颠倒过来了。”
众人诧异地望着韩霏,王大伟也望了吴久新一眼,然后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便把目光再次望向了韩霏。
韩霏继续说:“为什么这么说呢?就是因为有的司机不光送货、结款,还顺便帮着销售代表下订单。或许有人会问,司机哪来的订单啊,订单都是由销售部掌握的?不错,但司机可以把客户的订货数量随便记在什么东西上,回来再交给销售代表,这样,销售代表自然就可以按照上面的记录来下订单了。与此同时,一些销售代表也不只是在拜访客户,如果碰到储运部的货车给客户送货时,他们也会义务地加入到搬运工的行列。”
韩霏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也许有人会说,这有什么不正常吗?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这正是部门之间协作紧密的表现啊。销售代表忙不过来,司机恰好在给客户送货时,发现客户有新的需求,就顺便帮忙订了点货这有什么不可以吗?销售代表看着司机忙不过来,帮着搬搬货,搭把手,难道这种员工之间的互助还有什么错吗?”
韩霏一边说,一边扫视了众人一眼,众人也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地静待着她的下文。只有杨晨光的嘴角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注视着韩霏,似乎他早已洞悉了韩霏的“潜台词”。
韩霏看了看王大伟说:“这在其他的公司或许没有什么不正常,但我们是红火。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红火就是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了。”
吴久新也看了一眼王大伟,然后对韩霏说:“韩总,你说的话我有点不太懂。我也不明白,员工之间多一点人情味有什么不好。”
韩霏说:“我听过一个故事:战国时期,韩国的君主昭王一次酒醉后和衣而睡。他身边有两个贴身侍从,一个负责掌衣,一个负责掌帽。掌帽的人见昭王衣衫单薄,怕他着凉,便拿起一件衣服盖在了昭王的身上。昭王睡醒后见身上多了一件衣服,便问侍卫,是谁替我加盖的衣服。侍卫回答,是掌帽人所为。请大家猜一猜,结果会怎么样呢?昭王会赏赐掌帽人吗?”
吴久新想了想,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韩总,咱们今天开的不是故事会,这和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杨晨光摆了摆手,示意吴久新不要再往下说,而是自己说道:“昭王不仅不会奖励掌帽人,而且还会连同掌衣人一并处罚。”
众人被弄得一头雾水,齐齐把目光转向了杨晨光。
杨晨光没有说出原因,而是在一旁的王大伟接道:“掌衣人没有尽到职责,掌帽人超越了职责。所以,两个人都要罚。”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地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韩霏微微笑了笑,然后对吴久新诚恳地说:“吴经理,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今天之所以当着大家的面提出这件事,就是要你知道,我从来只对事不对人。我们是一家严格、规范的公司,是用科学的制度去组织员工的行为,靠规范的制度来构建企业的竞争力。制度不是摆设,部门的职能与员工各自的职责都有着明确的规定,我不希望员工把人情化的关系夹杂在工作关系当中,从而与制度发生严重的背离。从表面上看,这种情况发生一次两次似乎没有什么,员工或许也会说,我们个人的关系很好啊!我帮他订货没问题呀!可时间一长就会出问题。出于惯性,大家就会对各自的职责没有明确的认知,甚至模糊了职责的彊界,还会产生工作惰性,总是以为别人会替自己做。甚至还会把原本就应该是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推给别人,一旦出现问题就会互相推脱,互相指责。”
韩霏又看了一眼杨晨光说:“红火是一家强势公司,强势公司所应体现的是一种强势文化。而所谓的人情味,却是一种照顾弱者的文化,强势公司中不应该有弱者和弱势文化的存在,更不会给弱势文化提供赖以滋生的温床。”
杨晨光由衷地赞了一声:“说得好。”
“我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处理了。”王大伟皱着眉头对吴久新说,“你去调查一下,看看有哪些司机帮销售代表填过订单,具体怎么处理你拿出个意见。”
说完之后后,王大伟又对韩霏说:“销售部那边就请韩总定夺,我们也要‘掌帽的’,‘掌衣的’一起罚。”
韩霏微微一笑说:“王总,如果要罚的话,我们就先罚一个人。”
王大伟皱了皱眉头,问:“谁啊?”
“我。”韩霏平静地说,“我是销售部的负责人,出了这样的问题,我自然是想跑都跑不掉的。”
王大伟豁然一笑,想了想说:“我看这样吧,这件事就先到这里。我和杨总商量了一下,明天是中秋节,我们为全体员工摆下了庆功宴。一是庆祝我们这次推广活动的成功,二是和大家团聚一下,怎么说我们也是一个大家庭。会后请各部门的主管负责传达一下,晚上6点,地点是香格里拉大饭店。”
听王大伟如此一说,众人的脸上纷纷露出了一丝喜色。
王大伟又对杨晨光说:“杨总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杨晨光摇了摇头,王大伟便回头对众人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会。”
3.
一场秋雨过后,城市的街路变得有一点泥泞。
程雪雁身穿一件白色的风衣,漫无目的的徜徉在人民南路上。
萧云帆成了她内心挥之不去的隐痛。她那天从他的眼神中清晰地看到,萧云帆是爱自己的,他的眼神不会说谎。可他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能接受自己呢?这种事情根本无法去深究。一个人想做一件事,或者是不想做一件事,都可以随时找出一万条,甚至是更多的理由。
自己应该怎么办?难道只有去逃避吗?可逃避谁呢?就算逃避开了萧云帆,但怎么又能逃避自己呢?
想到这里,程雪雁心中那种难以言表的痛楚又悄然袭来。她紧紧地裹了裹风衣,仿佛感受到了这痛彻心扉的寒意。她停下脚步,茫然地向路中央望去。车流如水,穿梭不息。一辆辆疾驰的汽车,席卷起路边的落叶。树叶飘起、落下,再飘起,再落下,起落之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萧索与苍凉。
蓦然之间,她突然发现:马路中间似乎有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在瑟瑟地发抖。
程雪雁向前走了几步,睁大眼睛定睛望去……她看清了,那是一只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博美犬,正匍匐在路的中央,缓缓地试探着向前移动。这个不谙世事的小生灵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它正身处在危险之中,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那湍急的车流所埋葬。
见此情景,程雪雁急忙跨过护栏向路中央走去……她要挽救这个小生命。
程雪雁一边躲避着往来的车辆,一边向慢慢地接近了那个小家伙。这是禁止行人横穿的一处弯路,行驶的车辆很少减速行驶,更没有料到会有人突然出现在机动车道上。于是,有的按着喇叭,有的闪着大灯纷纷向她发出警示。
程雪雁小心翼翼躲避着从身边驶过的车辆,慢慢地接近了那只小狗。而那个小家伙还在坚持不懈地向着路的对面匍匐着。程雪雁迅速来到它的身边,急忙蹲下身,一把按住了它。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突然驶出一辆红色的POLO。车中的驾驶员好像没有发现蹲在地上的程雪雁,车子丝毫没有减速,而是径直向她撞了过去……
程雪雁也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破空而至的声音。她回头一看,一束强烈耀眼的灯光晃得自己睁不开眼睛。刹那间,她只觉得那辆汽车飞快地驶到了眼前,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躲闪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此时此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把自己刚刚拯救的那只小狗用力地搂在怀里,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一切都结束了……就这样吧……”这一刻,她的心底似乎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悲哀,她知道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萧云帆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程雪雁突然觉得身体一暖,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已经从背后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然后那个人用自己身体把她紧紧地压在了地上。原来对方是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化作一面盾牌,去保护自己免遭伤害……
一阵急促而刺耳的刹车声蓦然传来,车子在电光石火之间终于停住了……车头距离那个人和程雪雁仅仅不到一尺。
程雪雁慢慢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向自己的怀中看了看,那个毛绒绒的小家伙正瞪着一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起来吧。”身后那个人松开了手,轻轻地拍了拍程雪雁的肩头。程雪雁这时才意识到原来是对方救了自己。
她转身望去,陡然间,一张让她过目不忘,魂牵梦萦的脸庞映入了眼帘:那张脸还是那样清瘦,鼻梁高而直,薄薄的嘴唇自然而然地抿成一条弥线,嘴角间总是挂着一丝慵懒的笑容。
——是萧云帆。
程雪雁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候居然能够见到萧云帆。
她痴痴地望着萧云帆,不知是思念、是喜悦、还是委屈……
一时之间,各种各样感受如同潮水一般决堤而出。她不由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萧云帆的脖子,眼泪顺着面颊簌簌地流了下来。
萧云帆的心里先是一颤,然后用双臂很自然地把程雪雁揽在怀中。程雪雁的大脑中又是一片空白。她似乎已无法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天地之间也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直到怀中的小狗轻叫了两声,她才缓缓地放开了抱着萧云帆的手。
程雪雁看了看小狗,然后挽起萧云帆的胳膊,赧然地对他笑了笑,说:“我们走吧。”
“多危险,这回可要小心。”萧云帆笑着嘱咐程雪雁,二人相视一笑,便准备走向人行道。
“你们没事吧?”不知什么时候,红色POLO车的主人已经从驾驶室内走了出来,来到了他们俩的身旁。
程雪雁抬头一看,见车主是一位身穿红色夹克衫,皮肤白皙,容貌端庄的妙龄女郎,便歉意地说:“真是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让您受惊了,我们没事。”
红衣女郎没有吭声,而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萧云帆。萧云帆此时也看清了对方的面容,程雪雁明显感觉到萧云帆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她不由向萧云帆望去,见他也在注视着对方。四目相对之时,周围的空气似乎也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变化。
须臾,萧云帆向对方开口说:“这么巧?”
红衣女郎用一种犀利的目光扫了一下程雪雁,然后回答:“是很巧。”
萧云帆说:“你还好吗?”
红衣女郎淡淡地说:“我很好。”
萧云帆说:“那就好。”
红衣女郎又看了看萧云帆和程雪雁,说:“你们真的没事?”
萧云帆说:“没事。”
红衣女郎说:“没事就好。”
“我来介绍一下,”萧云帆指了指程雪雁,对红衣女郎说,“这位是北溟饮品公司的销售总监程雪雁小姐。”
红衣女郎面无表情地向程雪雁点头示意了一下,萧云帆又指了一下红衣女郎,对程雪雁说:“这位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如果没有事,我就先失陪了。”
红衣女郎说完,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汽车走去。
见到对方的表现如此不近人情,程雪雁不由怔了一下。萧云帆刚望着她的背影,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红衣女郎快步走回车前,打开车门,她回过头,再次远远地望了一眼萧云帆,目光中的表情显得十分复杂。
汽车启动了,车子掠过他们俩身旁的一瞬间,程雪雁明显地感觉到对方透过车窗冷冷地扫视了自己一眼。
程雪雁似乎也体会到了对方目光中所蕴涵的那种复杂情感。她也平静地望着对方的眼睛,直至车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程雪雁回过头,关切地对萧云帆说:“我们该走了。”
萧云帆所问非所答地说:“你不想知道她是谁?”
程雪雁莞尔一笑说:“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说,你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
萧云帆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她叫韩霏,是我的前妻。”
4.
程雪雁住在一座名叫“中孚青年城”的住宅小区。这是一间50平米,一室一厅的小户型结构,是程雪雁靠辛勤的月供,打造出的一块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整个客厅的装修色调趋向于一种温暖而又明丽的橙色,置身其中让人的心情不免也会产生一丝暖暖的感觉。
那个被捡回来的小家伙,吃了程雪雁和萧云帆买来的幼犬狗粮,又喝了小半碗的牛奶,此时已趴在沙发的一角,憨态可掬地睡了。
程雪雁看了一眼小狗,笑着对萧云帆说:“忙活完狗,该忙活人了。我这里有咖啡和茶,想喝什么?”
萧云帆淡然一笑说:“同样的话我好像问过你。”
程雪雁听他这么一说,脑海中便蓦然浮现出第一次到萧云帆家拜访他的情景。于是,便微笑着说:“这次是客随主便,还是主随客便?”
萧云帆说:“这回无主无客,你拿什么我喝什么。”
程雪雁温柔地望了萧云帆一眼,转身出去准备。须臾,她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白瓷盖碗,轻放在萧云帆面前,说:“尝尝这杯茶怎么样?”
萧云帆移开杯盖,看了一眼杯中,但见茶叶呈褐色条形,一根一根全部沉在杯底,茶汤透着一种晶莹的金黄色,甚是好看。他端起盖碗喝了一口,只觉一股松柏的香气酣然入喉,浓而爽口,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桂圆汤的滋味。
“好茶。”萧云帆不由脱口而出说,“是‘正山小种’?”
程雪雁笑着说:“看来真的可以称你为‘茶神’了。无论什么茶,在你的面前都会原形毕露。”
“有我这模样的神吗?我同鬼和魔或许还有一拼。”萧云帆笑了笑,放下茶杯说,“烟熏干燥是小种红茶制法的特点,也是形成松柏烟香和桂圆汤味道的关键所在。中国各种红茶的制法都是在小种红茶的基础之上发展而成的。所以,小种红茶被称为‘红茶鼻祖’一点也不过。”
程雪雁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说:“和祁门红茶相比又如何呢?”
萧云帆笑笑说:“喝茶不是在喝味道,而是一种心情。只要心情中了,什么茶其实都没有分别。”
程雪雁也笑笑说:“只要你满意就好。”
“韩霏不喜欢喝茶,她只喝水。”不知为什么,萧云帆忽然把话题转向了韩霏。
“是吗?”程雪雁好奇地注视着他。
萧云帆把身体靠在了沙发靠背上,缓缓地说:“她说喝水可以缓解紧张,让自己放松。”
程雪雁默默地凝视着他没有做声。
萧云帆振作了一下精神说:“我这时提起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程雪雁摇摇头说:“你无论做什么事都有非常合理的原因。只要你愿意说,我自然愿意听。”
萧云帆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思绪仿佛回到了一个很久远地方,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道:“我和她那时都在山城蓝冰,她是销售经理。韩霏人很聪明,也很勤奋,但同时也很固执。在她眼里,制度高于一切,她认为强势公司的标志之一就是制度化下的客观、平等,以及公开的特质。这或许可以解读为一种理想化的追求,可在中国这个讲求‘人情’的社会组织中,要把制度置于其上,自然就会被理解为不通人情,直至饱受非议。”
程雪雁说:“其实,合资公司这种人情化的倾向也并非因为外资的介入而变得淡薄,甚至说在某些方面反而显得更为突出了。”
萧云帆说:“所以,理应作为销售总监最佳候选人的她,自然也同这个职位失之交臂了。”
萧云帆又吸了一口烟,继续说:“在蓝冰有一个成文的规矩,如果员工之间结婚的话,其中有一个就必须要离开公司。结果,我们结婚之后韩霏就辞职了。当时,她是带着情绪离开的。”
萧云帆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后来我渐渐地意识到,我们的价值观就像是平行的两条线,永远都没有交汇在一起的那一天。”
程雪雁说:“这也难怪,你认为文化是主导事物的究竟……后来呢?”
萧云帆说:“离婚以后,她就去了红火——山城红火。”
程雪雁平静地说:“我能理解。”
萧云帆说:“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要亲手打败蓝冰,亲手打败我,来证明自己的追求是正确的。”
程雪雁想了想说:“我很欣赏她,但不欣赏她的做法。”
萧云帆把烟蒂在烟缸中掐灭,缓缓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任何制度都是由人来制定,靠人去实施的。而文化基因决定着人的行为,制度的制定与推行如果不能破解文化基因的密码,无异于一纸空文,没有任何意义。”
程雪雁说:“昔日的夫妻,变成了今天的对手,这是你所不愿看到的。所以,你选择了离开。”
萧云帆说:“我还答应她,从此不再踏入饮料业一步。”
程雪雁说:“这也就是你始终拒绝担任北溟总经理的原因。”
萧云帆点头说:“我现在已经是在打擦边球了,严格地说,是我没有守约。上帝会惩罚没有守约的人。”
程雪雁想了想说:“这不是单纯守不守约的问题,而是良知层面的问题。而良知是属于意志与判断范畴的产物,也就是说,要基于自我而做出的一种道德上的判断,以及在选择了这个判断后对它的恪守。就这个意义而言,你来北溟,不仅做到了对我守约、对杜总守约,甚至是对全体员工的守约。”
萧云帆凄然一笑说:“我哪有你想象得那么高尚,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
程雪雁略微思忖了一下,说:“如果仅仅是为了混口饭吃,你大可不必来北溟这样的公司。以你的阅历,完全可以找得到不知比这里强多少倍的地方。况且,你当初也不会不知道北溟这碗饭有多难吃,更不会天真到偏偏要把两大可乐拉下马,来趟这场混水吧?”
萧云帆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品着茶。
程雪雁蹙眉想了想,接着说:“如果北溟不生产可乐不是更省事吗?这样,既可以和两大可乐井水不犯河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不必再去面对韩霏,更不必去同她竞争。这些在你来之前,你都清楚啊,我真搞不懂,你到底要做什么?”
萧云帆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为名。对于一个默默无闻的品牌来说,第一步是要让公众知道它。如果让北溟一夜之间就能和两大可乐相提并论的话,它的名声就有了。”
程雪雁说:“就这么简单?”
萧云帆说:“混沌理论告诉我们,一只南美洲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就可能导致一个月后在美国的德克萨斯州刮起一场龙卷风。”
程雪雁一边往萧云帆的杯中注满水,一边说:“你是指‘蝴蝶效应’?”
萧云帆点头说:“世间万物都是普遍联系的,任何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变化都足以引起周围事物的相应变化。而初始条件十分微小的变化经过不断放大,就给其未来状态造成巨大的差别。北溟只有在最短的时间内有了名气,才有资格去谈其他的东西。红火在大规模的市场冲击之后无异于强弩之末,目前这个时机可以说是恰到好处。我准备直接向红火发招,先在北京吆喝,后在山城摆摊,接着在两个展会上做秀,让新闻媒体跟着起哄,从而拉动产品的整体销售。”
程雪雁疑惑地说:“以红火目前领导者的市场地位,应该不会看不出这种意图,他们要是不应战呢?要是他们置之不理的话,这个计划岂不是落空了?”
萧云帆淡淡一笑:“领导者讲风度,风度具体体现在姿态上。就算他们想表现出对北溟不屑一顾的话,也会拿出一种姿态,这对于我们而言就足够了。”
程雪雁想了想,问:“我们只针对红火吗?蓝冰呢?”
萧云帆说:“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而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蓝冰与红火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如果我们把矛头也直接指向蓝冰的话,就会先使他们两家在市场上暗自结成联盟,从而对我们形成更大的威胁。这些年以来,红火是可乐中的老大,而蓝冰始终屈居第二,这个市场里就这两个强势品牌,我们如果把矛头直接对准了红火这个老大,而不去理会那个老二,那我们的言外之意又是什么呢?”
程雪雁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
萧云帆说:“我们就是不捅破这层窗户纸,给蓝冰形成一种心理暗示,让他们认为我们的行动只是针对红火而与蓝冰无关。这样,就会破解他们有可能站在一起的那种默契。”
程雪雁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说的虽然很有道理,可我总觉得这样做风险很大,如果采取缓慢渗透的方式进入市场会不会更妥当一些?”
“时间上不允许。”萧云帆的眼中闪过一丝焦虑的神色说,“再有,那是跨国公司运作市场的方式,他们为了追求明天的市场,可以慢,可以等,可以不盈利,也可以少盈利。而本土企业需要快一点见亮,因为他们没有今天就没有明天。”
程雪雁说:“我明白了。”
萧云帆笑了笑说:“要不怎么说你是一个有心人呢。”
程雪雁充满温情地望着萧云帆,嫣然一笑说:“我这颗心是凡尘俗心,有很多事是注定难窥究竟的。我也不想去奢望什么,只是希望你能懂我的心,就知足了。”
萧云帆怔怔注视了程雪雁半晌,然后缓缓地说:“雪雁,我很理智地告诉你,你如果选择跟我在一起,一定会后悔的。”
程雪雁起身走到萧云帆的面前,骑在他的双腿上,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呢喃着说:“如果不和你在一起我才会后悔……云帆,我不会在意你的过去。”
萧云帆刚想说什么,程雪雁火热的双唇已经紧紧地压住了他的嘴唇。萧云帆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而粗重起来,他再也无法抗拒这蕴藏已久的巨大能量。
他猛地一把抱住她,将她按倒在了沙发上……
程雪雁的胴体丰腴而纤柔,在萧云帆的爱抚下像波浪一样不由自主地起伏着。
月色透过玻璃窗斜斜地洒在她的身上,如同把她的肌肤镀上了一层银。她颤栗的身体仿佛就要胀破,每一寸肌肤都被另一个身体紧紧包裹着,她的灵魂与肉体也在冲击之中永远地与对方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