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子家的院子里有两个放杂物的民房,其中一间就是原来为了养猪盖起来的猪圈。
猪圈是用红砖砌成的,棚顶是灰白色的瓦片,朝南有两个方形窗户。猪圈里有两个水泥槽,一个用来盛水,一个放猪食。门是铁皮的,三分之一处焊了铁栏杆,门上挂着一把锁。不喂食的时候,门常常是锁着的。
白水村刚兴起养猪的热潮时,家家户户都是在院内找个避风的角落,随便支起个棚子,遇上恶劣天气,要时常担心小猪有没有跑出去,猪圈的顶子有没有被风掀了去。
赶上母猪生产时,人是要陪护的,说白了就是要和母猪、小猪住在一起。猪妈妈把小猪压死的事情不少见,养猪人家习惯了像伺候月子似的陪在生产后的母猪旁,有时候一窝生了十几只小猪崽,有的小猪抢不到奶,就得被人抱过去喂奶。冬天猪圈里冷,人们就把母猪和小猪崽引到屋子里去,在灶台旁边圈起一块地,当作临时的“婴儿房”。
猪是有灵性的动物,但畜生不像人一样有辨析能力,猪伤人,也吃人。施林海的第二任妻子唐思是邻村唐老五家的闺女,唐老五原本有一个相差三岁的妹妹,可怜小妹妹在七个多月的时候被自家的猪咬死在家里。
唐老五的爹妈喜欢看牌,生了六个孩子照旧冬夏不着家。那时候一家只有一间房,家里八口人就挤在南北屋里,两个男孩和爹妈在北屋的小炕上睡,三个女孩在南屋睡,最小的妹妹也和爹妈睡在北屋。出事的那天,唐家媳妇把孩子哄睡着,又到后院邻居家去看牌了。北屋的炕和锅台是连着的,孩子就睡在炕梢。过了半晌,孩子醒了,哇哇地哭。七八个月的孩子已经会到处爬了,孩子从炕上爬到锅台上,又从锅台掉到地上。唐家的猪刚生产完,就在烟台旁边,猪见到有呼吸的活物,用嘴拱了起来……
大人赶到家时,孩子被猪咬得满身是血,小小的人儿身上的口子有几公分长。当时去看热闹的人有不少,几个老太太看着浑身是血的孩子顿时抹起了眼泪。
孩子的伤口是施疯子一针一针缝的,据在场的人回忆,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八几年的农村医疗条件很差,连青霉素都没有。当时唐家媳妇跪在自家门前的路上,逢人便磕头求买一支青霉素,孩子被咬伤后第三天,就因为伤口感染死了。
近几年的猪肉价格忽高忽低,加上闹猪瘟,养猪人家越来越少,猪卖了钱,不再养猪了,猪圈也就空了下来。有的人家院子宽敞,把猪圈直接当仓库用,放些农具、柴火、煤。也有的人家嫌弃猪圈占地方,直接拆掉将空地腾出来。
老施家的院子足够宽敞,除了猪圈,还有一个仓房。仓房里放些秋收的玉米、黄豆,等着积雪融化的春天卖个好价钱。谷壳、麦麸也存放在仓房里,以前都是把这些东西和在猪食里投喂,如今不养猪了,扔了又可惜,也就闲置下来了。
早些年的猪肉价格忽高忽低,加上闹猪瘟,养猪人家越来越少,猪卖了钱,不再养猪了,猪圈也就空了下来。有的人家院子宽敞,把猪圈直接当仓库用,放些农具、柴火、煤。也有的人家嫌弃猪圈占地方,直接拆掉将空地腾出来。
施疯子这辈子只有是施林海这么一个儿子,打小在蜜罐里长大。施林海小的时候就带着同龄的孩子满村地疯跑,上了几天学,书本就不知道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索性就不念书了。十岁跟着父母去地里铲地、拔草,十五岁跟着父亲学扎针。无论学习学医,施林海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干脆就赖在诊所收收钱、打扫打扫卫生,过神仙日子。
施林海十九岁那年,村里的媒人上门,给施家说了一个水灵的姑娘做媳妇。这丫头还算争气,嫁过来的第二年就给施家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施疯子也是受够了淘气小子,对着两个乖巧孙女喜欢得不得了。为了给两个孙女取名字,施疯子和老伴伤透了脑筋,《诗经》、《楚辞》、唐诗宋词都要翻遍了,最后敲定了两个好名字:大双取名为施维丝,二双叫施华如。
两个孙女快要满周岁时正值盛夏,省内日平均气温达31.2摄氏度,施林海的媳妇提出来四口人在一铺炕上睡太热,自己带着凉席到仓房里去睡。施林海并没有想太多,盛暑难耐,屋里少个人也能少呼出些二氧化碳,多多少少会凉快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月之久,媳妇一宿两宿地不在身边,反倒觉得轻松。可这日子一长,论谁也受不了。施林海看着两个熟睡的闺女,想起和媳妇刚结婚的时候。媳妇嫁给自己那年才十七岁,水仙花一样娇嫩的身体,粉白粉白的肌肤,头发黑黝黝的,带着自来卷,既带着少女的娇涩,又不失人妻的丰润。日子像银针穿线似的越来越长,加上有了孩子,两人十天八天也亲热不上一回。施林海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自己老去的样子,可眼下春光正好,不如干点正事。
月亮熟睡着,乡村的夜晚静悄悄的。施林海卷了一颗烟,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走到院子中央时,施林海发现墙根底下立着几块砖头,走近一看,有两块完整的,还有几块碎的。要是放在秋收的时节,院里乱糟糟地堆着粮食和农具,施林海不会多心。可眼下正是农忙的时候,院子里除了野生的几棵杂草,不会有多余的东西。那是谁搬来的几块砖头,又不偏不倚地立在自家墙根底下呢?
施林海连打了几个喷嚏,继续往前走。推开仓库门,施林海借着月光看到了水泥地上随意扔着的开衫和一条男士短裤。施林海认出那件白色雪纺衫是自己去镇上赶集给媳妇买的,媳妇很喜欢,平日里干活都舍不得穿。夜里太安静了,每一声喘息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
施林海看到了两具一宽一细的身体。背对着自己的那片皮肤一上一下用力地扭动着,纤瘦的后背折射着月光,汗珠子顺着深凹的脊椎滑到腰间,此刻望着这片被躺在胯下的男人抓红了几处的美背,施林海第一次感到倒胃与恶心。
“你还要不要脸?”施林海气得直哆嗦,抓起立在手边的铁锹。
“我,我是第一次跟他,我错了,别把爸妈吵醒,我求求你。”
“你告诉我,这是为啥?”
“我真的是第一次,咱们回家说行吗?我求求你。”
“把你那身贱皮遮上,别给我们老施家丢人。”施林海捡起地上的衣服砸了过去。
地上跪着泪如雨下的媳妇,两个闺女还在东屋睡觉。施林海是心有不忍的,父母不知道这事,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离婚?再娶?只会多两个为自己操心的人罢了。传了出去,丢人的是自己家,两个孩子也会为此蒙受了嘲笑。这件事像扎在手心里的一根刺,明明能感觉得到疼痛与不适,可越是挣扎,越拔不出来。
施林海不再和媳妇一个被窝睡觉,那张纯白清净的脸沾满了穷酸光棍的吻痕和体味,一双手也不知碰了那光棍多少次。施林海的脾气愈发急躁,事出了以后,自己自始至终都没有打过媳妇一下,也没有跑去找光棍算账。自己算什么男人?每每想到这,施林海饭吃了一半就放下碗走出去,坐在大门口抽烟,一坐就是好一会儿。
媳妇倒是求过自己打她,用脚踢,用棍子打都行,说是气出了,心里也就痛快了。女人终究是不了解男人的,尤其是当出轨的女人面对自己男人的时候,她的温柔勤劳都会变成男人的负累。温声细语会被看作违背道德后低声下气的哀求,她辛苦劳作,也会变成理所应当。她连吃饭、睡觉都是在赎罪。
入了秋,天气就不再那么闷热了,立秋后下了一场雨,庄稼也收得差不多了。孩子们和奶奶去诊所给爷爷送饭,施林海坐在炕沿上抽烟。
“你出去干啥了?”
“晾衣服。今天天儿好,把被褥拿出去一块晒晒。”
“晾个衣服用花这么长时间?趴墙根看哪个野汉子去了吧!”
“你别胡说。”
“你偷的还少吗?”
“把鞋脱下来,用洗衣服剩的水刷鞋子干净。”
“我嫌洗过你衣服的水,脏!”施林海掐灭了烟,头朝下躺在炕上,听见站在屋外的媳妇憋着眼泪喘气。放在以前,施林海会过去搂过媳妇的肩,再用自己脸贴贴媳妇的脸,哄几句就会好的。可现在,这个女人越是哭哭啼啼,施林海越是觉得虚伪,那眼泪更叫人恶心透顶。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在施林海的骂词中,父母多少也听明白了些事,可儿子欲言又止的样子让老两口不忍再去逼问。父母在家时会过来劝和几句,只有两人在家时,施林海便恶语相向,骂到嗓子干哑为止。
一年后,施林海选择了离婚,媳妇被冷暴力了一个春秋,也没作没闹,点点头答应了。两个闺女由施林海抚养,法律上认为父亲更具有经济能力,但私心里,施林海是怕这样的女人教坏了自己的闺女。
离婚后的施林海并没有解脱的感觉。背叛自己的人离开了,那个女人将开始新的生活,再也不能被自己随意贬损。似乎解脱的那个人是她,而不是自己。
听说那个女人去了南方打工,她也会寄洋娃娃和书包回来给孩子,每样东西都是双份的,一黄一粉两个颜色。两个小丫头的脸型长得很像妈妈,身长却像爸爸,证实了人们口中“遗传父母双方的优点”那句老话。两个孩子成绩很好也很懂事,这一点让施林海觉得日子是有盼头的。
后来家里亲戚给施林海介绍过几个女人,有邻乡黄记烧鸡的老板未出嫁的闺女,可听说那女的腰身像缸口,一双大手比熊掌还糙,夜里翻身能把男人压死。还有同村的李寡妇,施林海担心那女人命硬,把自己克死也就罢了,可别克了自己的两个宝贝闺女。几个对象都没谈成,施林海自认这都是命。
教了华如和维丝两年的班主任调去了镇上的小学,村里新来了一位姓唐的女老师。这个唐老师讲起话来柔柔的,讲起课来比听故事还有趣,平日里爱逃学捣蛋的孩子也会安安静静坐下来听她讲课。
生在那个年代的村里人,是吃不到什么有营养的东西的。即使怀了孩子的女人嘴馋,也只有勉强去园子里摘些柿子、果子来吃。在夏、秋两个季节害喜还算是幸运的,起码屋子里没有的,外面的土地里总会长。可如果害喜是在冬天或早春,怀着孩子的女人既不能啃草根,也不能喝雪水。只能巴巴地盼着夏天来,地里能长出点酸甜的能吃的东西。孕吐得厉害的,吃不下家常的饭菜,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地变大,体重却一点点地下降。当时能活下来的孩子都应属于幸运儿,体格壮实的孩子少,体弱多病的居多。还有的婴儿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或者早产,或者生下来多胳膊多腿的畸形儿。
有一次华如胃疼得走不了路,是唐老师走了两公里路把她背回家的。施林海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面自责,一面向唐老师道谢。也是在那次以后,唐老师和施家的联系渐渐密切起来,施疯子写书时有难解的字词,都悄悄托儿子去问唐老师,唐老师的自行车链子坏了,施林海也会帮忙修好。
施林海了解到,唐老师名叫唐思,今年二十六岁,丈夫生前是一名消防员,在一次火灾救援中发生爆炸牺牲了,两人有一个小女儿,现在寄居在外婆家。
缘分总是微妙的,两人聊起生活来各自为彼此悲悯,又相互鼓励。
“小如和丝丝两个孩子各有长处,人才重在培养,才不会成了伤仲永。”
“我是乡下人,不懂咋教育孩子。能吃饱穿暖就是对得起孩子了。”
“孩子也是需要父母双方去关爱的,单亲家庭的孩子很容易有性格缺陷。”
“不是亲生的妈,怎么能真对孩子好呢?”
“这世上不止有亲情,还有友情、师生情。”
“要是...要是俩孩子有福气,有一个像您一样的妈就好了。”
施林海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了口,本以为唐老师会生气,因此疏远了自己,可此时此刻,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其实,你也很好。”
唐思躺在施林海怀里,这个拥抱,她等待了很久,上一次被深爱的丈夫这样抱着,已经是许多年前了。这些年,她从失去至爱的绝望中一步一步爬出来,咬牙把孩子带大。她拒绝了来自社会上的抚恤金,为了生活,她去做过打字员,也摆地摊卖过书,夏天被蚊子叮,腿肿得像个萝卜。冬天零下二十几度,眼睫毛上都是霜。下班后,唐思会教女儿背古诗,唱字母歌。
女儿一天天长大,尽管父亲的角色在她的人生中是缺失的,可她每一天都被满满的爱与希望包围着。唐思不但教女儿文化知识,还教她如何做人,怎样去分辨是非对错。
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雪花落在房檐、枯木上,也飘进唐老师的课堂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大雪一场比一场厚。孩子们就要放寒假了,在最后一节语文课上,唐老师带着班上的二十一名学生给自己的父母做了新年贺卡,并在学期末家长会上发给各位家长。
施林海走到半路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贺卡,红红的卡片在一片苍茫的纯色中十分抢眼。这是一幅画,小小的卡片上画了五个人。披着黑色长发的是唐老师,牵着唐老师左手的是自己,两个梳着一模一样辫子的小人儿是华如和维丝,站在中间梳着学生头的是唐老师的女儿唐燕燕。
卡片的背面还有一行字:林海迢迢,勿负思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