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上午,九歌都是听着楼上邻居菜刀剁馅的声音度过的,仿佛这位邻居大妈一连几个小时都没离开过菜板。也许年关将至,儿女要从南方回来,老太太多包出些饺子冷冻在外头,孩子们想吃的时候可直接煮着吃。大儿子爱吃芹菜猪肉的,老闺女不吃韭菜,孙子孙女爱吃虾仁馅儿的,老太太像记生产队工分一样把孩子们的喜好记在脑海里。
北方的冬天外面会结冻,节俭惯了的老人会把家里电冰箱的插销拔掉,所有冻货统统放在窗户外面。而到了晚上室外气温极低,厨柜就是天然的“保鲜层”。
借了儿子的光,搬到镇上楼房里的魏景明老两口“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在北阳台焊上一个大铁筐,里面可以放很多冻货。城镇楼房的楼道里什么新鲜活儿都有,上门静点的、安装宽带的、通下水道修马桶的、开锁换锁的。只要按照小广告上的电话拨过去,下午就会有人来上门开工。安装过程中要关了灯,光线完全依靠手电筒,因为楼房外面私自安装收纳筐是不被物业允许的。
今天外头的风很大,中午下了点小雪。雪花透过白色铝合金的窗户向斜下方飘。天空灰陶陶的,看不见日光,空气安静得可怕,只听得见觅食的麻雀落在高压线上的声音。通往村口的那条路,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路面不再是尘土飞扬的黄色,而是冻住的灰白色。
1993年,白水村开通了直达兴隆镇的客车线,村里有三个上车点。靠近种子协会的是东道口,道下第一家是胡半仙家。中间道口是几家修车铺,魏景明在这里修了四十年的车。靠近村里小学的是“大西头”道口,很多邻县的“盲流子”住在村西。小学南面是一片树林,羚子在上学前班时,总有几个痴傻的人在树林里乱窜。其中有四十岁的男人,也有十几岁的姑娘。这些人爱冲着孩子们傻笑,即使得到的是小孩子们的讨厌,甚至侮辱。
胡半仙家朝南有两个大厅。一间作餐厅,一间砌了一铺十二尺长的火炕。
羚子和妈妈站在二层门中间,既可以不受冰雪的吹袭,又可以清楚地看见西边驶来的客车。
“羚子她妈,领孩子进来等,炕上热乎着呢!”胡半仙对进屋来等车的乡邻向来热情。
“不了。谢谢您了,婶子。鞋上有雪,给您家的屋地踩脏了。”涂秀苓脸皮薄,待人向来是客客气气的。
“今年的雪来得迟。明年怕又是个灾荒年呦!”胡半仙直言不讳。
车来了,涂秀苓谢过胡半仙,带着羚子上了客车。还好大雪天车上还有空座位,不然超载后还要在过收费站前被“转移”到另一辆客车上,有时会在雪天里站十几分钟。
城市的下水道冒着热气,叼着灵芝牌香烟的乘客憋了一口气,低下头吐了一口唾沫,很快就结成了一块乳白色冰块。
九歌在站前超市的棚子底下焦急地等待着,不停地用嘴哈气暖手。鹅黄色的毛线帽挂了一层薄薄的霜花,时不时一阵冷风吹过来,吹得眼泪直流。
自从昨晚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妈妈带着小妹来城里看望自己,九歌便十分地期待与家人的见面。一来还是国庆假期回过一次家,且在路程耽误了两天;二来听闻家中收成不好,九歌担心爹妈的身体。
九歌向秃头经理请了假,连夜把房间里仅有几件简易家具收拾整齐,扔掉了外卖餐盒和方便面纸箱。妈妈向来是爱干净的,看到自己这副生活状态,怕是回了家后又要犯起失眠的毛病。
母女连心,孩子心里想的什么妈妈早就料到了。涂秀苓给九歌带来了换洗的被单、枕巾和一罐辣椒酱。在北方,辣椒酱和冻白菜是一对“黄金搭档”。
室外结了冻时,挑选出上好的大白菜冻在外头。刚入冬犹爱闹耗子,这大白菜放在墙根底下不行,窗台上也不可,须找两口空的酱缸作支撑,中间搁上一块沙箱板子,或是木板,太长了占地方,太宽了把缸口堵住,里面的冻货也不便放取,要找到正正好好的搁上去,再并排放上十来颗挑选好的大白菜。等冻上几日,取一颗冻得实的,放在开水锅里焯一下,配上新炸的辣椒酱,驱寒又解腻。
汽车还没进站时,羚子就看到了远处站在棚子底下的大姐,那顶鹅黄色的毛线帽在一片洁白中十分抢眼。羚子兴奋地叫醒了妈妈,涂秀苓看见自己许久不见的大女儿,一个劲儿地嘟哝着“瘦了,瘦了。”
汽车站离自己上班的卷烟厂不远,九歌带着妈妈和小妹来到了平日里上班常去的那家早餐店。早餐店的老板是一个不到一米六的中年男人,话不多,店里也只有丈母娘和媳妇帮忙。店里的常客都是在这附近上班的年轻人,看见有客人来店里用餐,店老板像家里来了熟客一样招呼着母女三人坐下。
九歌选了一张靠近餐台的四人桌坐下,平时自己都是坐在拉门旁边的两人台,为了给工作挤出时间,早餐要以最不浪费时间的方式吃完。
九歌帮妈妈把牛仔布袋放在空座位上,点了一屉母亲爱吃的西葫芦鸡蛋馅儿包子,给小妹点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和一份不加辣的炒饼,又点了一张鸡蛋饼和三个煎蛋。
“妈,你和羚子先坐着,我去给你调料。”九歌起身走向餐台。
“你上班累呀,看你那眼眶都是青的。还是妈去,妈去。”
九歌按住妈妈的肩膀示意她坐下,“我知道这里的酱油咸不咸,怎么调着好吃。您做了两个小时的车,就好好坐在这里享受爱的早餐吧。”
九歌挑了一个没有缺口的白色瓷碟,放入半勺酱油、一勺老陈醋和一点点辣椒油。妈妈信佛。口味清淡,这样调出来的蘸料是最合她心意的。
虽说过了用餐高峰期,但小店依旧是车马盈门。推门进来一个光头男人,直奔羚子母女俩对面的两口空位走过去。
“不好意思,先生。这里有人了。”九歌把调好的蘸料碟放在妈妈面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看,这店里也没有其他空位了。我赶时间...”光头男人抹了一把鼻涕。
“那你也要先问一嘴呀,再说我们两个女人带着孩子,您坐过来合适吗?”九歌不想再和光头男人纠缠下去,“瞧,那桌客人快要吃完了。”经理就是一个难缠的光头,每天都要榨干员工最后一滴血,还笑呵呵地在领导面前装好人。想到这里,九歌更加厌恶了。
“好了,姑娘。你把兜子给妈拿过来让这位先生坐下吧,大雪天的都不容易。”涂秀苓不想让女儿为此和陌生人起争执。
太阳的光热撒在店外的平雪上。和爱的家人一起吃早餐,哪怕只有一份白粥或一碗素面,她吃面条发出的吐噜声,也被化作润万物而无声了。要是对面坐着一位邋遢的秃头,即便吃的是米其林高档菜,也变得索然无味。
光头男人吞粥的声音让羚子心生厌恶,那声音好像一口没有化开的痰,在喉咙里翻搅。
沿着绿荫大道向西走大约五百米,一块红色广告牌下就是九歌租住的小区。这是一个老式教职工小区,隔噪效果很差,更谈不上绿化。仅有的几块绿地杂草丛生,垃圾从垃圾箱里溢出来,路过这里的人们纷纷捂住鼻子快走。
住在这里的业主们大多是职业院校退休的老职工,夏天的黄昏后会有很多退休老教师到学校操场里面遛弯儿,早上遛狗,晚上遛孩子。冬天学校在操场上建了溜冰场,老教师们没有了遛弯儿的地方,便更少出门了。
涂秀苓被两个女儿搀着,终于爬上了七楼。打开防盗门,第一件事就是“找房门”。这个不足七十平米的两居室,被分隔成了四室,九歌住在最里面朝南的房间。
矮仄的走廊里能闻见一股劣质洗衣粉味混杂着门外的油烟味,有的租户一年到头都住在这里,在自己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面烧菜、煮火锅、熨烫衣服,带不同的女孩回来过夜。九歌记得一个月前房东有来过一次,话语间是和一个租户协商床板中间断裂的赔偿问题。
一想到这些,九歌不由得头疼了起来。等到年底发了奖金,就可以去中档小区租一间宽一些,明亮一些的房子。
母亲和妹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下午三点二十分的客车是在汽车南站发车。路过市场,涂秀苓买了四张白面饼、半斤炉果和一箱完达山纯牛奶,硬塞给大女儿。
送别了母亲和妹妹,九歌想起小阳台上还冻了半包猪肉玉米水饺,便起身向阳台走去。九歌坐在床沿穿拖鞋时,发现自己正坐的被褥底下有声响,翻开母亲从家里带来的卡通人物被单,底下压着的,是五张崭新的红色纸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