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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湖门村,远远便看见小院子的院门大敞开着。
自从他父亲十几年前搬来这里后,他从未见过这扇黑漆院门这样爽快地大开过,每次都要叩门许久才会露出一条缝,仅容一人挤进去。
这扇门今天开了。平日里从院墙上飘绕出来的淡淡沉香味,现在从院门涌窜出来,海浪般地迎面拍来。
院子里,石桌旁。梁瑞秋醉眼微忪,歪着头看着他儿子走了过来,站在石桌旁,端起酒杯闻了闻,放下,又端起来尝了尝,仿佛不相信自己喝的是酒。
“您,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喝起酒来了?”梁克己顺手拿起石桌上的酒壶,晃了晃。
梁瑞秋伸手夺回酒壶,放在自己面前,两眼看着酒壶。那是把白瓷执壶,嘴长把高肚子厚,壶身的玻璃釉下有青花书写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文。
“……观自在菩萨……心经二百多字,奥义全在开头的‘观自在’这三个字。观自在,这三个字不难理解吧,观察审视自己在做什么,以前做过什么事情,现在正在做什么事情,以后计划做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是对,什么事情是错,什么事情能做,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佛学里的打坐冥想,不是让你想什么大小丹田和周天,而是让你观自在,自我审视,自我修正。可叹的是,居然有开小差的佛门弟子把打坐冥想演绎为气功。可悲的是,这走火入魔旁门左道的所谓气功竟然能代代相传。可怜的是,一大堆披着僧衣的妖魔鬼怪竟然出国去像猴子一样表演,美其名曰少林绝技……”
梁瑞秋放下酒壶,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转身望着北边,继续喃喃自语:“我为什么来这里住?……这里清静,这里离法华禅寺很近,虽然是遗址,可遗址更清静,没有大师骗你解签、开光、点灯上香……每天黄昏我都要在这法华禅寺边念经,伴着蝉鸣蛙叫……你知道,现在用心念经的都不是和尚……你别跟我争辩和尚的原意,你知道我说的和尚就是比丘……”
“您是不是有点喝多了,我扶您回屋里歇会儿。”梁克己小心问道。他记得,他父亲没搬来此处时,经常喝酒,偶尔也会喝醉,喝醉了就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从来不撒酒疯说胡话,自从搬来这湖门村后,深居简出,话都不多说了,酒更是一滴不沾,今天这是怎么了?
梁瑞秋笑了笑,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来看着梁克己说道:“你以为我喝高了?我在你眼里醉了吗?……这十几年来,你眼中的我,是不是傻老头一个?放着外边的花花世界不去享受,却跑到这偏郊野外来隐居?”
“没,没,不是这样……”梁克己急忙辩解,却又不知该怎样说,平日里他口若悬河能把太阳侃成家里的台灯,现在却结巴了。
梁瑞秋瞥了一眼梁克己放在石桌上的两个锦盒,提起酒壶,边斟酒边问:“什么东西这是?莫非你知道我在喝酒,特意买来的酱牛肉?”
梁克己打开锦盒,小心将洒蓝钵和蓝釉白花香炉捧出来,放在石桌上离他自己较近的一边,双手放在两件瓷器旁说道:“您看这两件瓷器真不真,能值多少钱?”
梁瑞秋扫了一眼,端起酒盅,又放下,望着石桌旁的大龙缸,里面有锦鲤,有莲花。“古玩,不管是青铜器、瓷器、书画、玉器,还是零碎杂项,但凡跟宗教沾边,身价就会倍增。这洒蓝钵换成宣德年间的瓶瓶罐罐,只要尺寸不是多出得离谱,价格肯定没这钵高,蓝釉白花香炉也一样。
用同样的瓷土,同样的做工,同样的制瓷师傅,同一个监瓷官,甚至同样多的柴火烧出来两件瓷器,一件佛门法器,一件御用瓷器,肯定是佛具抢手。别迷信官窑御瓷,佛用瓷器才是保值增值的首选瓷器。至于价格,谁心里也没个实实在在的谱,除了买家,谁也没权利定价。这两件东西哪里来的?”
梁克己正准备答话,梁瑞秋摆了摆手说道:“让我猜猜……嗯,肯定是有人给你的,用这两件瓷器换昨天那件青铜觥……”
梁克己头皮麻了一下,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
“原本以为明天才会来,没想到今天就来了。嗯,那老头肯定说,先放在你店里,你可以找人看看这两件瓷器的真伪,然后你再拿主意,是用瓷器换青铜觥,还是直接给你开支票。”梁瑞秋说道。
“……您,您怎么知道……”梁克己脑子转呀转,想他父亲怎么会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难道念经的真的会算卦?难道是刚才父亲给店里打电话,小李说的?不会呀,小李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北京,没准小李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呢,即便是小李接到父亲的电话,也会当作是陌生人的电话。除了自己和母亲,谁都不知道父亲在这里。
“观自在。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一定要知道,因为别人看着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小子开古玩店是假,隔三差五地卖几件家里的古玩却是真。我该怎么说你呢?败家子?”
梁克己觉得像是有一条绿蛇吐着信子缠在自己的脖子上,喘不上气来,蛇身贴在自己的脊背上,冰凉凉的。
“你除了会不搭调地吹牛侃大山之外,再没有一技之长。花花世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诱惑着你,你需要钱。我留在家里的古玩,你独自守着,煎熬着,像饿着肚子等着买米下锅吃饭却又守着一袋没人认领的金子。直到去年才扛不住了诱惑,开始变卖古玩,你还怕卖亏了,还开古玩店,熟悉行情了再卖……”
看着儿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梁瑞秋微笑着继续说道:“没事,孩子,这没什么,换做是我,我怕是挨不了一两年就会拿古玩换跑车换别墅,而你,现在还开着个破现代,还住在板楼里。说真的,换做我年轻时,真的不如你……没事,只要你知道现在正在做什么就行……或许是我太自私了……”
梁克己抬头看了他父亲一眼,瞧那神色不像是在讽刺挖苦自己,也不像是在说反话嘲弄自己,便赶紧说道:“您猜对了,这两件瓷器是有人放到店里的,但却不是个老汉,是个姑娘。”
梁瑞秋迷离的醉眼睁大了,盯着石桌上的瓷器看了一会儿后才开口问道:“姑娘?”
“嗯,不是个老汉,是个姑娘,听话音不是北京人,像是苏杭那边口音。”
沉吟片刻,梁瑞秋缓缓说道:“把这两件瓷器留着吧,那姑娘要再去你的古玩店,把那件青铜觥给她。”
“给她?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古玩行里稀奇古怪的事情多了去了,掰扯起来,你在这湖门村住三年也听不完。有空再说。青铜觥在东墙角放着呢,你去拿过来。”
梁克己答应了一声,走到墙角,见墙下摆着个木箱子,不是自己昨天装青铜觥的那个木箱子,回头问了一句是不是这个箱子,听到说是,便抱起来搬到石桌旁。
“那边有绳子,扎一下。”
梁克己顺着父亲指的方向,走到房檐下拿过来绳子,是自己原来扎箱子的那条绳子。
绑好箱子,梁瑞秋说累了,独自回屋休息,梁克己来来回回两三趟,把木箱子和锦盒搬到车上,掩好院门,离开了湖门村,回到了琉璃厂。
只等着那姑娘第二天来取这件青铜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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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雪茗来到琉璃厂的时候,梁克己正在犯愁。
昨天从他父亲那里把青铜觥拿到家后,忍不住打开了木箱子,想要多看几眼,再拍几张照片留念,没想到木箱子打开后,梁克己就傻眼了。
他明明记得,前天,他抱着青铜觥去了湖门村,亲眼看着他父亲用小竹篾和薄钢刀一刀一刀地剔除掉青铜觥表面的浮锈,露出原本掩埋在铜锈下的铭文。等他离开湖门村的时候,这件青铜觥上的表锈已经剔除掉了差不多一小半了,临走的时候,他还掏出手机拍了照片。照那样的速度,自己昨天离开湖门村之后,再过一两个小时,这件青铜觥表面的铜锈就会剔除得干干净净。
可打开木箱子后,却看到箱子里的青铜觥通体布满了厚厚的铜锈,铜锈上还粘着泥巴、木炭屑和星星点点的朱砂末。剔除掉的铜锈竟然还在,就跟前天那个农民工小伙子拿到店里来的一模一样。只是原本被铜锈紧紧粘结的觥盖能提起来了。
这简直不可思议,就像明明看到街上的房子已经被推土机夷为平地了,可第二天醒来一看,拆迁掉的房子竟然还在,并且跟拆迁前一模一样。
梁克己掏出手机,翻出青铜觥的照片,和木箱子里的青铜觥仔细比较着,看过来看过去,看了一个多小时,除了那被剔除掉的一小半铜锈,其余地方完全一致,分毫不差。
梁克己曾经听说过,青铜器的表面作伪大致分为色泽作伪和铜锈作伪两种,其中的铜锈作伪方法大致分为内伪和外伪两种。所谓“内伪铜锈”,也叫“起锈”,指的是青铜器的表面发生化学反应而生出来的铜锈,比如在青铜器表面淋敷硫酸、盐酸、醋酸等药剂,然后埋入地下,让青铜器快速生锈,虽然说的是快速,但也要几个月的时间,考究一些的甚至要数年。虽然这种用酸液泼出来的锈在古玩行里被称作伪锈,但仔细想想,它还是真的生锈了。而“外伪铜锈”,是在新铸造出来的青铜器表面粘贴一些铜锈上去,比如一个电火锅,作伪者可以把事先准备好的铜锈用特制的胶粘到电火锅表面,这样,你就会看到一个很像是刚出土的电火锅。
因为这样的铜锈是后来粘贴到表面的,剥开铜锈后就会发现,铜火锅的表面其实没生锈,只是外边披了一层铜锈制成的紧身衣而已。“外伪铜锈”又叫“挂锈”,很像是烹饪里的挂霜。而用漆水颜料伪造“传世古”、“火烧红”等诸多色泽的,一律属于色泽作伪的范畴。
箱子里的这件青铜觥,昨天铜锈明明被剥除掉一大块,而现在看上去却完好无损了,这难道是把剔除下来的铜锈又重新粘贴到青铜觥上了?只有一晚上的时间,无论泼多少硫酸,青铜觥都不会生出跟周围融为一体的铜锈来。
梁克己拿着放大镜凑在青铜觥表面看,看鋬的周围,看能不能看出粘贴过的痕迹。
看不出来。
虽然一丁点也看不出来,可梁克己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梅雪茗来到琉璃厂,进来了明德斋后,梁克己急忙上前招呼,旁边的小李也知趣,没等梁克己吩咐他去找冯刚,小李就走出了明德斋,反手掩好了门。
“怎么样,想好了吗?”等梁克己端着茶过来放到桌上,梅雪茗问道。
“想好了,我跟你换。”梁克己原本计划装模作样地让这姑娘再少添点现金,即便是她不添,那也要做做样子,你来我往地互不让步,然后才松口松手,把青铜觥给她。这卖古玩都是这样卖,卖家越较真抬着价不松口,买家就越容易相信所买的古玩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