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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了青铜觥,揣着五百元钱离开明德斋,出了琉璃厂,左拐又转穿过几条小巷子后,小伙子来到他停车的地方。开车,载着空瘪的背包朝东行驶。
一直向东。
过了闹市,来到郊区,车驶入一处高档小区的别墅前,小伙子打开车库的遥控门,把车泊入车库内,从车里拎出空背包,掏出钥匙开门进了别墅。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小伙子才从别墅里出来,还拎着那件空瘪、皱巴巴的帆布背包,走出了小区。沿着大街朝东步行,走了约有十几分钟,小伙子又来到一个小区。
这个小区的主体工程刚刚建好,配套的小区绿化工程正在进行。
任良玉是这个小区的开发商。他头上罩着一把绿油油的大遮阳伞,屁股下坐着竹躺椅,一块茶几大小的风景石搁在躺椅旁边,上边摆着茶水和西瓜。他原本戴着草帽,坐在不远处横躺着的一堆树苗旁边,可包工头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遮阳伞,非要伺候着他遮阳避暑。虽然不是很乐意,可他还是坐到了遮阳伞下。
他冲包工头戏笑道,“有没有皮鞭,给我找一条来。”不一会儿,包工头真的找来一条皮鞭,机器上的一截三角带绑在木棍上。任良玉哭笑不得,摸着比两根手指还粗,三条棱脊挺立的皮鞭,自己有这么狠吗?包工头还在忙前忙后,沏茶洗水果,任良玉就冲他说,“你甭管我,你去旁边干活儿吧,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
对,任良玉不是来监工的,只是在这里坐一会儿,等个人而已。
他在等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有件青铜器。
任良玉喜好收藏,痴迷于收藏,但他只痴迷于钱币收藏。贝币,石陶币,布币,刀币,园钱,金钣,银锭,纸钞,钱范,等等,只要是清朝往上年代的钱币,除了花钱,他都收藏。不止是他,很多人都逐渐地开始不喜欢花钱,甚至厌恶花钱。
旧时候,但凡遇到小孩子过满月周岁,新人结婚,给老人贺寿,房屋上梁,仓库填仓等很多有纪念意义或是需要讨喜庆吉利的事情时,当事人就会委托民间工匠,或是自行铸造外观类似铜钱的花钱,通常都很大,或镂空或雕铸出各种福禄吉祥纹饰。
花钱其实不是古钱币的一个币种,不能把花钱当作纪念币来收藏。如果非要归类,只能把花钱归类到工艺小杂件里去。绝不能因为花钱的外观像钱币而归类于钱币。就像鸟巢,远远望去,像个巨大无比的银元宝,但不是人民银行的下属建筑,然而像个金蛋一样的国家大剧院也不归畜牧局管。
任良玉收藏钱币近十年,做房地产生意也有十几年了,身价早就过了亿,但他却发现,以他现在的财力和精力,想要收藏一套完整的中国钱币,那是难上加难。
刚开始对中国古钱币产生兴趣,继而收藏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时候,他琢磨着,把中国历朝历代的钱币收集齐全,那就是一套完整的中国古钱币,难点在于一些极为罕见,并且流传存世极其稀少的钱币。对,那时候他就是这样想的。于是,他花大钱买古钱,但后来却发现,他错了。只要肯使钱,那些被收藏者视为至宝的古钱币,得来全不费功夫。只要肯使钱,那几种号称孤品绝版的古钱币能摆满书桌。
十年收藏,任良玉才算明白,古钱币收藏跟瓷器、青铜器、玉器、书画、杂项这些收藏截然不同。这些收藏绝大部分都以件为收藏单位。比如说齐白石的画,你可以从朋友或是拍卖会上买一幅或是几幅齐白石的画,那就心满意足了,从来没有人想过能把齐白石的画全部收于囊中。
而古钱币则恰恰相反,古钱币以套为单位,中国历朝历代发行的所有钱币凑在一起,就是一套。清朝十三帝,买十三枚对应的古钱币就能代表集齐了清朝的钱币吗?明朝十六帝,再加上南明,二十枚古钱币能代表明朝吗?不,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譬如数量最多的五铢钱,流通时间长达七百多年,官铸私铸品种繁杂,绝不是几枚几十枚钱币就能代表了的。
其中既有金五铢银五铢这样的难求品,也有两汉三国南北朝时期的混淆难辨品。说白了,有的五铢钱你有钱也买不到,而有的就摆在琉璃厂的小摊上,二三元钱一枚,刚入门的收藏者分辨不出来,有经验的收藏家无暇去分辨。
没有人能够将中国古钱币收集齐全。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但准备收藏钱币之前,却没人告诉你,直到你病入膏肓,朝思夜想,为之癫狂时,才发现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那时候,你的家人,朋友,甚至心理医生,都会开导你说,这玩意充其量也就是闲情雅趣,可有可无,就跟玩斗地主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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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小伙子走了进来,任良玉急忙站起来,朝小伙子快步走去。走近后,任良玉才看到了小伙子耷拉在肩膀上的帆布背包。显然,背包里什么都没有。
“……杜行,怎么没拿来?”任良玉愣了愣,随即又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叫杜行的小伙子喏喏答道:“……拿来了……卖了。”
“卖了?什么时候卖掉的?卖给谁了?”
杜行手挠着头,脚搓着地,迟迟不说话。
“……嘿,我说杜行,你倒是说话呀。”任良玉急道。
“我背着青铜器从安阳来到北京,下了车,忽然脑子就懵了,神催鬼使地就去了琉璃厂……”
“琉璃厂?你去琉璃厂做什么?”
“……我实话实说,我怕您蒙我,那琉璃厂不是专门买卖古董的地方嘛,我想去琉璃厂问问那件青铜器能值多少钱……”
“然后呢?”任良玉虽然生气,却也没发火,心想,这小子,倒也敢说实话,这古玩买卖,买的卖的都是多探价,生怕吃亏,自己买古钱的时候,那也是要多般打听,也怕卖家在价钱上蒙自己,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可都不这样挑明来说。
“然后……然后我就进了琉璃厂,稀里糊涂的就卖了。”
“你……你不是去问价吗?怎么给卖了?”
“我是问价来着,可那个古玩店的老板说我的青铜器是出土的,是犯法的,只要他打一个电话,我就得坐牢,我爹我娘也得跟着我坐牢,他要是不打电话举报我,他就得坐牢……”
“这不是明抢嘛……他给了你多少钱?”任良玉愤愤问道。
“……五百元……”杜行低着头,躲着任良玉的眼神,讪讪答道。
“哼,知足吧你个傻小子,遇上这号人,好歹还给了你五百元,没让你倒贴钱就是你福星高照……那家古玩店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来着,”杜行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边摁着手机递给任良玉边说:“我就怕自己想不起来,出了古玩店,顺手拍了张照片。”
接过电话,见照片里的古玩店门楣上写着明德斋三个大字,任良玉想了一会儿,这家叫明德斋的古玩店自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也许是自己近年来去琉璃厂的次数少了,也许是这家店很小,小得不起眼,或者是刚开张不久。
“这家古玩店在什么位置?店老板叫什么知道吗?男的女的?多大岁数?”
“就在琉璃厂,店老板……”
“废话,知道在琉璃厂,我是说,在琉璃厂的什么位置?东街还是西街,街头还是街尾。”
“在西街,刚进去第三家还是第四家来着,店老板是个男的,不胖不瘦,差不多三十岁吧……”说着,杜行凑上前去,指着手机上的照片说道:“任总,那照片上不是有门牌号嘛。”
任良玉看看照片,果然有门牌号,抬头瞪了杜行一眼,说道:“这事儿跟谁也别说,工头问你也不能说,若敢跟别人说,你的工资,一个大子都别想要,不光是你一个人,整个工地上你的同乡,都甭想要……你去干活儿吧,别乱跑,一会儿还有事找你。”
杜行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又返了回来,指着任良玉手里的手机说道:“任总,我的手机。”
“一会儿给你,放心吧,昧不了你的。”
撂给杜行一句话,任良玉拿着他的手机,开车朝琉璃厂狂奔。
前段时间,自己来工地上闲逛,就问正在干活儿的工人们,问他们谁家有古钱币,有的话拿来,自己出高价买。工地上的工人大都来自农村,城里古玩店卖的古钱币有相当数量都是从农村收购来的,说不定给自己干活儿的人家里就有自己梦寐以求的古钱币。自己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有新雇来的包工队,自己都会问他们几遍。甚至刻意地更换包工队。比如去年搞绿化的包工队来自江苏,而今年的则来自河南安阳。
隔了几天,这个叫杜行的小伙子跑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问自己要不要青铜器,还拿出手机给自己看青铜器的照片。
虽然自己不收藏青铜器,但还是说要,肯定要,并且让杜行搭拉苗木的车去安阳拿来那件青铜器。自己不要青铜器,但是可以给别人,可以给一个叫梅雪茗的姑娘。
盼着她要。
若她能要,以后肯定能从梅雪茗手里买到自己想要的古钱币。
说也凑巧,杜行跑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梅雪茗恰好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自己就把手机里的图片给了梅雪茗看,问她是不是真的想要。
梅雪茗立刻说,她要这件青铜器。说完后,梅雪茗便去了上海。
杜行离开办公室去了河南后,自己打电话拐弯抹角地打听包工头和工人,杜行是哪里人,住在哪个村,以前干什么的等等全都打听清楚了,杜行是土生土长的河南安阳人,一直在村子里的苗圃里干活,前年才开始跟着包工队出来搞绿化。异口同声,都这样说。自己就放心了。
今天早上,梅雪茗打来电话,说她明天来拿这件青铜器。
可现在,杜行这傻小子却把青铜器给卖了,这让自己怎么交待?
若是一般人,不管他是巨富还是官员,自己都能想办法推搪,摆桌酒席赔个不是,让大家戏笑一番自己的性急莽撞也就是了。
可这梅雪茗可不是一般人,自己说什么也得罪不起,也不能说是得罪,说得准确点儿,是自己不能留给她不好的印象,不能让她觉得自己这人不靠谱。
现在只能去明德斋,能赎回来最好,赎不回来可怎么办呢?
开车来到琉璃厂,车停在明德斋门口,任良玉跳下车,进了明德斋里。店伙计小李急忙过来招呼,任良玉打量了店里一圈,见只有小李一人,就问店老板在不在,小李说不在,任良玉就问店老板的电话。小李说店老板去广州了,手机没带。梁克己不止一次嘱咐过小李,陌生人来店里找他,一律说出门了,杭州,广州,缅甸,往南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