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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克己离去后,梁瑞秋伏在桌边继续剔除青铜器表面的铜锈。这可是慢工细活。(见注释一)
梁瑞秋现在剔除的,正是这件青铜觥上的表锈。
剔着剔着,梁瑞秋就觉得这件青铜觥有些怪异。这件青铜觥的表锈松散酥脆,很容易剔除,通常需要先在蒸馏水中浸泡后,再用两三天时间反复几遍后才能完全剔除的表锈,现在已经快剔除干净了,但是疏散的表锈之下的真锈却异常地结实,并且真锈的颜色与表锈大不相同。
等表面的铜锈剔除完后,梁瑞秋惊呆了。
这件青铜觥造型是一条盘踞而坐的龙,头上有短犄角,背后有矮脊棱,蜷曲的龙尾是青铜觥的鋬。龙的纹饰造型经常出现在青铜器上,其表情或狰狞可怖,或凝重威严,从未像这件青铜器上的龙一样,宁静,祥和。大部分的觥都是蹲坐的神兽造型,头微俯,怒视众生。而这件龙觥却是头微仰,凝目翘远天。
并且,龙身布满了斑斑点点如鳞状的火红色铜锈,仿佛这条龙刚从火海里飞出来;龙微微凸出的眼睛却是蓝色,比天蓝,比海蓝,宛若静谧夜空中爆开的两朵蓝色礼花。
梁瑞秋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龙觥,许久,像是看到一个姑娘坐在石桌上,身上披着件火红的披肩,润滑的肌肤从披肩里露了出来,又藏了进去。她静静地坐在石桌上,凝望天空,像是望着月亮想心思的女孩。天空被云朵擦得湛蓝,有太阳,没有月亮。月亮在她的眼睛里,她清澈的蓝眼睛,犹如深邃的海湾,月亮在海水里荡漾。她就这样怔怔地望着天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瑞秋才从如梦般幻境中走出来。
他这才想起,青铜觥表面的锈剔除完了,原先被锈粘结以至不能掀开的觥盖,现在能掀开了。
轻轻提起觥盖,梁瑞秋又呆了。
觥内露出一卷亮黄色的黄绢,看上去像是里边裹着什么东西。黄绢的四角被铜锈紧紧粘结在觥内。这件觥里面怎么还放有东西?出土的东西里边也经常能看到东西,比如瓷器里有五谷杂粮,漆器里有金银首饰,但无论如何,青铜器里绝对不会有绢丝锦缎出现。
有时候能见到青铜器里有米酒,那是因为这类青铜器通常都是容酒器,专门用来存放酒的,密封效果很好,并且埋藏的环境也恰到好处。而青铜觥属于酒器当中的盛酒器,作用相当于倒酒的酒壶,造型天生不利于密封,上面的盖子很大。说一件青铜觥的造型是龙首,基本上说的就是青铜觥的上盖。绢丝放在这样的青铜觥里,用不了多久就会腐烂,分解,灰飞烟灭,只会留下一抹黑迹浮于铜壁表面,就像急刹车时车胎留在路面上的胎印。即便是天公作巧,机缘巧合得能让这件黄绢完好保存在青铜觥内,当打开觥盖时,黄绢见到光线,遇到空气,就会立刻风化,亮黄色的黄绢会顿时变暗,变黑,变得像火烧过后留下来的灰烬,虽不能呵气飞扬,但却是触手即散。
况且,不管是先秦、汉唐还是明清,陪葬制度都等级分明,严格按着陪葬礼仪进行。这件青铜觥是酒器,里面只能盛放美酒琼浆,决计不会放一卷绢丝。若是里面有酒,刚才梁瑞秋抱起来的时候就能感觉到。
梁瑞秋自恃修复青铜器的技艺精纯,却没想到觥内还躺着块黄绢,着实吓了一大跳。心惊肉跳地盯着黄绢,盯了足足有十几分钟,见那黄绢色泽依旧鲜艳,没有丝毫即将风化的征兆,这才拿起竹片镊子,硬着头皮伸进觥内,轻轻镊住黄绢,轻轻扯了几下。
黄绢结实,跟平常的绢丝没什么不一样。
若是黄绢质地酥脆,轻轻就能被扯烂,梁瑞秋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惊恐。梁瑞秋的心就像这块黄绢,被铜锈紧紧的粘结在冰凉的铜器上。
这只有一种解释:这块黄绢是被人放进去的,一年前,半年前,看黄绢的色泽,或许还要短,三个月?
这怎么可能呢,青铜觥表面的铜锈,表锈下斑斓夺目的真锈,将觥盖觥身粘结为一体的铜锈,这些铜锈至少要上千年才能形成。
梁瑞秋的手在颤抖,颤巍巍的用竹片镊子试探着黄绢,现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黄绢里裹有一块硬物。换上钢篾,剥除黄绢下的铜锈,取出黄绢放在桌上,深呼吸,打开黄绢。
一块半个火柴盒大小的青铜片露了出来。
拿起来细看,青铜片上分布着几块不规则的小锈斑,深绿色的锈斑贴在微红中泛透出淡淡橘红色的青铜片上,就像一处雨后的农家小院被雨淋过后的土墙和土院里摇曳的几蓬沙沙作响的小竹丛。青铜片上的铭文却是青黑色,像农家小院屋顶上年久失修,早已变黑的青瓦,坑洼不平,积蓄着少许雨水,在雨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把青铜片翻转过来再看。规整、纯净的青铜片中间露着黑青色铭文的根部,看上去极为刺眼,像是沙漠中的补给站,而补给站却刚被大火吞噬,被烧得焦黑的残垣断壁上飘着徐徐轻烟。
再看那块黄绢,上面用淡淡的松烟墨写了数行字。
捧起黄绢,读完上面的几行楷书,梁瑞秋的手发抖了。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梁瑞秋看着手里的黄绢和青铜片,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眼神惊恐,牵挂,又稍有一丝期盼。
他似乎期盼这块青铜片早点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