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刘教授放下手里的鼎,拿起另外一个鼎,顺口答道:“义可厚,厚之,义可薄,薄之。谓伦列。那个鼎里有铭文十三个字,出自《墨子·大取》。”说完,刘教授埋头看了几眼手里的鼎,又说道:“这个鼎内刻有铭文二十一字,出自《墨子·备高临》。这一对鼎保不准是墨子的学生、弟子祭祀墨子而铸。”
武茂元挠着头,跟刘教授说:“听说你们学校新建了博物馆,正在征集文物,您看看,这对鼎价让给博物馆行不行?”
杜行忽然伸手摸着鼎说道:“这么好的东西,给了博物馆未免有些可惜了。”
武茂元叹了一口气,转头朝刘教授说道:“刘老,实不相瞒,我也是没法子了,否则决计不肯转让出去。唉,我也不怕众位笑话,实话实说,这对鼎是前些年我花高价买来的,总共花了将近三百万,足足高出了市面的行情两三倍还多……”
杜行瞪着大眼说道:“你怎么不多打听打听,摸好了价再买呀,不至于吃这么大的亏。”
武茂元苦笑道:“当时我打听了好多人,价格早已摸透了,可没办法,人家少了这个数死活不卖,你能咋办?”
“那你不会不买他的呀?”
“不买哪儿能行。必须要买。实不相瞒,前些年我和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发起成立了一个研究墨子的民间协会,除了国内,还发展了不少台湾、香港的会员。研究墨子的协会总得要有一些关于墨子的文物来撑撑门面吧,哪怕只有几件呢。这对鼎就是那时候买来的,我和两三个协会里的朋友出了一半钱,另外一半由协会里的会员们资助。后来陆陆续续又买了几件跟墨子有瓜葛的青铜器,全部都是由会员捐款资助。若是只凭我和当初那几位创建协会的朋友,根本买不起。“
“……既然已经买了,为何还要卖出去?“
“我们协会现已不在研究墨子学说,研究墨子没前途,现在正琢磨着研究纵横家。”
梁瑞秋正坐着没意思,听他这样一说,顿时来了兴趣,便问武茂元:“研究墨子怎么就没前途了?我白活这么大,天生愚钝之质,啥也不懂,能否说给我听听?”
刘教授埋头细看鼎内铭文,似乎没有听到梁瑞秋的话。
武茂元神情忽然别扭起来,干笑两声支支吾吾说道:“……也不是没前途……主要是墨子学说博大精深,非我等资质平庸之人所能参悟发扬……惭愧,惭愧。”
武茂元话说完,梁瑞秋顿觉索然无趣,靠着沙发坐了回去。一旁的刘教授却把手里的鼎放下,插口说道:“还以为你能挑出来墨子学说的短处,没想到却用一番空话来敷衍人。”
“那好吧,既然你不说,我替你说好了。前些年国内和港台地区忽然冒出来多家研究墨子的民间协会,其宗旨皆为抑儒扬墨,以打压贬弃儒家思想为荣,以弘扬推广墨家学说为荣,大有复兴战国时期儒墨分庭抗礼之势。儒家和墨家就是一对互不相让的冤家,战国中后期,墨家曾一度压倒儒家,战国结束后到了秦汉时期,墨家学说一蹶不振,后继无人。”
“你们这些人鼓捣出研究墨子学说的协会来,无非是想投人所好而已,仅此而已。由古至今,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但凡是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其中都有或多或少的缺点,而这正中了喜欢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之人的下怀,把儒家思想批驳的一文不值,甚至把国力不如欧美归罪与儒家,说是儒家学说束缚了国人的思想。”
“你要知道,你可以把老虎关进笼子里,把鸟儿关进鸟笼里,把鱼放养在鱼缸里,你可以束缚世上所有的东西,唯独思想不能。你们一边咬牙切齿地贬低儒家思想,一边心神向往怀念汉唐盛世,我就纳闷了,汉唐时期的哲学体系难道不是儒家吗?贬低儒家就代表你的思想高出孔子一截?贬低了儒家就能把孔庙里的孔子像搬出来换成你的蜡像……”
刘教授越说声音越大,对面的武茂元脸色也越来越不自然,难堪之极,杜行便忍不住伸手摇了摇刘教授的手臂,示意给别人留点儿颜面。
没想到刘教授拨开杜行的手,抬起双臂按在茶几上继续说道:“至于墨子学说,那是特种兵才去研究的东西,常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否则,一不留神走火入魔把自己变成了荆轲,那可不妙。当然,儒家学说和其他任何一种哲学思想一样,都不是十全十美,去其糟粕留其精华就行了呗,别搞得仇深似海的跟自己过不去。”
武茂元望着刘教授,欲言又止,讪讪干笑了两声,说道:“刘老,是我不对,我说错话了……您看,这对鼎能不能让给贵校的博物馆,一切都按着古玩圈里的规矩来。”
刘教授沉着脸,没答话。杜行却说道:“不知道你计划多少钱出手。”
武茂元拿起一个鼎盖,翻过来掉过去的看了几眼,咬咬牙说道:“买的时候花了将近三百万,我知道那价格高了,高了两三倍,刘教授您看着办吧,七八十万让出去也行,关键是快点儿,实不相瞒,我那协会等着用钱呢。”
杜行又接口说道:“你肯定没打听过青铜器现在的行情,你三百万买的时候是好些年前了,现在的行情一路看涨,依我看,你这一对鼎现在还能以将近三百万元出手,虽然你买的时候贵了,但现在却没有缩水。只是时间别追那么紧,甭管你卖什么,都不能赶时间,否则只有掉价的份儿。”
武茂元呆了一下,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面泛惊喜,又把茶几的鼎盖子拿到手里翻看一遍后说:“老弟,你若有意思,或者你认识的朋友有喜欢青铜器的,你说说,多少钱能出手,您说了算,您觉得多少合适那就是多少了。至于时间方面,能快些最好,不能快那也由不得咱不是嘛。”
“时间快慢真的由不了咱们做主。不过你能给我个大概的期限吗?若是你不介意,能说说为何这样赶着时间卖这对鼎吗?”
武茂元稍作思索后说道:“最好是能在一个月内转让出去。”说着,武茂元顺手撩起扔在地上的背包,从中取出几张照片朝杜行递过去,伸手刚递出去,猛然发觉有些不妥,忙把手中的照片分成两沓,一沓递给杜行,一沓放在刘教授面前:“前段时间,有朋友问我要不要青铜器,就是照片上的这些青铜器……”
又闲聊几句后,武茂元给杜行留了一张名片,起身告辞,刘教授将他送出门外返回来,杜行说道:“你这儿来寄卖的人很多吗?”
刘教授摇了摇头,说:“不多,以前根本没有,自从学校的博物馆开始征集文物后,来的人就多了。”刘教授又笑道:“我看你挺大方的,人家想七八十万元就出手,你非要给卖到三百万。那我也找你卖个物件,我这儿有个无油烟炒锅,前几年路过义乌买的,买亏了,几十元的炒锅愣是要了我七百多,不如你也帮着我卖一下?”
杜行呵呵笑,开口正欲说话,刘教授摆了摆手,接着说道:“这对鼎我觉得有点儿问题。”
刘教授此言一出,梁瑞秋杜行相互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二人静静地看着刘教授。
刘教授点头说道:“这鼎内所刻的铭文长方俗体,笔划简练粗壮,典型的战国时期风格,这也没问题,可令人不解的是,墨子学说用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用和节葬二十个字便可粗略概括,尤其是其中提倡的节葬,跟儒家提倡的厚葬形成强烈的对立。墨子的弟子会给墨子铸造一个风格及其华丽考究的嵌金错银鼎?”
“再说战国时期的礼器制度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跟周朝和春秋时期有所不同,但是给墨子铸鼎祭祀,墨子的地位等级够不够用鼎来祭祀这点还需再细做考究推敲。墨子的地位身份能不能享用鼎这倒还是其次,关键是一个提倡节葬的学派会铸造这样的鼎吗?”
杜行点了点头,望着梁瑞秋,见梁瑞秋笑而不语,心里便有些疑惑了。
那武茂元从锦盒内拿出鼎来往茶几上这么一摆,杜行就知道是假的,太假了。青铜器中,尤以错金错银的青铜器易于分辨真伪,只要看铜锈在金银跟青铜之间的分布就能辨出真假来。一开始,杜行本以为这个武茂元和刘教授串通一气,故意当着别人的面说是要低价处理青铜器,这种骗局在古玩圈里是最低劣的手法,现在几乎没人上这种当。
可现在刘教授却坦言刚才那对鼎是假的,看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电话响了,刘教授进了书房,接电话,挂电话,打开计算机,打印了几页纸,拿了出来放在茶几上,戴上老花镜,看着打印出来的数据跟梁瑞秋说道:“你送来的样品,做过铅同位素测定了,年代是商代早期,青铜器样品里,是高放射成因铅,这点跟商代青铜器的特征完全相符。但是,青铜器中所用的铅原料的产地……你知道在哪里吗?”
梁瑞秋缓缓摇头。
刘教授摘下老花镜,把手里的纸张放在梁瑞秋面前,说:“你送来的青铜器样品,里面的金属铅的产地,在韩国。”
梁瑞秋身子微微一颤,右手握住左手腕上的佛珠,捻了几下。
杜行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声问道:“哪个韩国?您的意思是战国时期河南一带的韩国吗?”
“不,是朝鲜半岛的韩国,铅矿来自韩国。取样的青铜器是韩国的吗?”刘教授神情凝重。
“这,弄错了吧,这怎么可能呢?”杜行道。
“商代的青铜器,有很多数量也是这样的高放射成因铅,这种铅矿咱们中国也有,在四川、云南和贵州三省交接处有分布,仅仅在这里有分布,国内其它地方没有了。除了国内,距离咱们最近的这种高放射成因铅矿的产地,就是韩国。”
“商代的铜锡铅矿很多都产自云南,这早已有定论,你,你怎么说产自韩国呢?”
“我是看事实和数据来说话的,是分别跟韩国的铅原料和云南的铅原料比对过后才得出的结果。你给我的只是一丁点从青铜器上刮下来的青铜屑,我并没见到是哪里的青铜器,你不能说只有中国才有青铜器,韩国也有啊,我刚才所说的商代,指的只是一个时间范围,就像说宋代,周围也有金辽蒙共存一样。难道你拿来的青铜器样品不是韩国的吗?”
杜行看着梁瑞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梁瑞秋也不说话,只是不停的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
沉默了一会儿,梁瑞秋站起身来,看着茶几上的几页测定数据,跟刘教授说:“菩萨保佑你。”说完,转身就走。
杜行跟在梁瑞秋身后往门外走,走了两步,实在是忍不住,转头跟刘教授说道:“菩萨保佑你,保佑你别被文保会找上门。”
刘教授一听文保会三个字,急忙追了过来,一把扯住杜行的袖子,问道:“文保会?”
杜行皱眉,不言语。
刘教授又拽住梁瑞秋的袖子,说:“文保会找我做什么?请我给他们做文物鉴定吗?”
杜行撩开他的手,挡在他和梁瑞秋中间,说:“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不,等他们找到你门上来,你自己问他们。你自己玩吧,我们走了。”
刘教授快步绕过二人,走到门前,背靠在门上,朝二人大声说道:“什么意思你们?我好心给你们做同位素测定,一分钱不要,免费替你们做数据,你们反倒威胁起我来了?文保会找我做什么,你们把话说清楚,否则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
杜行上前想要把刘教授拖离门边,可见他满头银发颤巍巍的一老人,怎么也不忍心伸手拉扯他。
梁瑞秋本来冷眼看着刘教授气急败坏的样子,可又看到杜行气势汹汹扑将过去,双手伸过去,又缩回来,满脸沮丧并且自责的模样,立刻被逗笑了。杜行转过头来,见梁瑞秋笑呵呵的看着自己,心中一阵懊恼,自己好好的多什么嘴呀,逞了口舌之快,麻烦也会随之而来。
刘教授又叱问指责了几句,见二人不再出言顶撞自己,便又质问杜行文保会是怎么回事,见杜行憋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才移身离开屋门,放二人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