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行望着消失在倒车镜里的铸造厂,问梁瑞秋:“咱们去哪里?”
“去北京。”
“北京?”
“要救你大伯,最好是去北京,因为北京离这里最近。”
“怎么救我大伯?他们说要咱家祖坟里的东西,那是什么?”
“你先说,祖坟是被谁挖开的?”
“庙会吗?”杜行随口答道。
“庙会?你刚才虽然没有盟誓,还不是咱们杜家的当家人,但你却是庙会的小和尚,这可是你当着几百人的面亲口承认了的。”
“那算不得数,那是唐正逼我上去说的。”
“不管怎样,你就是庙会的小和尚了。你会领着庙会的人去挖自家的祖坟吗?”
“……你是说,庙会跟咱们家有关系?朋友?伙伴?”
“庙会就是咱家的。”
“……”
“在你之前,我是小和尚,小和尚只是个绰号,不一定非要是有戒疤的光头,也不一定非是年轻人……只要你肯观自在,你就是菩萨。现在,你是当家人了,庙会归你了,你就是小和尚。”
沉默了片刻,杜行问道:“既然祖坟不是被庙会挖开的,那是谁干的?祖坟已经被挖开了,下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文保会还跟咱们要什么?”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我和你的父亲、伯父、叔叔一直在查,直到后来你也插手进来查……直到你把青铜片装在那件青铜觥里让你哥哥克己给我送去。我们还以为你能查出点什么来呢……”
杜行满脸窘迫,转口问道:“那咱们拿什么救伯父呢?”
梁瑞秋笑道:“你说,文保会为啥跟我们过不去?”
“因为我们卖假货吗?”
“什么是假货?”
“……”
“一件古玩是不是假货,取决于你的认知能力。当你所有的鉴定知识都不能论证得出一件古玩是假货时,那件古玩就是真品,不管这件古玩距今有一千年还是一年,都算真品。在古代,大家都说天圆地方,人们的认知能力就限制在了天圆地方里,哪怕地球实实在在是圆的,大家也会认为是方的。在今晚之前,你是不是在咱家的祠堂里,无数次地听过我是个被逐出家门的败家子?我在你和你的兄弟姐妹眼里,就是个不屑一提的坏蛋……”
“以前,你拿了青铜片来找我,我猜,那时候你还不能确定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否则你大可以直接去湖门村找我。某种意义上来说,等于你在向你的敌人求助。对于我们家来说,这点很关键。”
“我们需要向我们的对手学习,学习鉴定家的鉴定手法和经验,掌握现在最新的鉴定技术,掌握对手的认知能力,只有这样,我们做古玩的时候,才能做到心中有数,知道哪些方面是重点,做出来的古玩才能卖得出去。你的兄弟姐妹们,这点比你差一些……”梁瑞秋顿了顿,满脸正色的跟杜行说道“我们卖了吗?我们只是制造假货而已。”
“……好像咱们是源头。如果我是文保会,掐断源头更重要。”
“如果你是文保会的人,你会抓住咱们两个,或是干脆把咱们的家人全都抓住,囚禁起来?”
“是的。”
“那样就天下太平了?就没假货了?”
“……也不是,但是至少打掉一个专门制造古玩的家族。”杜行硬着头皮说。
“打掉一个,有意义吗?就没有其他制造古玩的人了吗?”
“还有。”
“你明白了吗?”
杜行想了会儿,点头说道:“好像明白了,咱们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铸造厂里,给祖上磕头的那些人,他们替咱们卖古玩。是这样吗?”
梁瑞秋点头道:“对,是这样,文保会暂时不抓咱们,他们要抓的是替咱们卖古玩的那些人。全国各地这么多的古玩店,几乎找不出一家没有卖过假古董的古玩店,为什么偏偏要抓他们呢?因为他们都是有名声的专家、鉴定家、收藏家。古玩店是谋利维生的,开店就要追求利润最大化,这是商业法则,真古玩假古玩都摆在店里,你认为是真的就买,认为是假的就别买,就这么简单,从古至今一直是这样,大家也都能理解古玩店主的立场。”
“但是,作为专家和鉴定家,也去卖假货,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见注释十四)
文保会要抓的人,就是这些卖假古玩的鉴定家和专家收藏家。而不是我们。抓了我们,这些鉴定家和专家还会找到其他制造古玩的货源,或者被其他货源找到。”
“为什么?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这一点,为什么明知道咱们是做假货的,却不理咱们?就放任咱们这样做出古玩来在市场上流通?”
“平衡,这是平衡之道。”
“平衡?”
“现在的古玩市场上,真货太少,假货太多,而我们制造出来的古玩,基本上就能说是真品。你想想,如果古玩市场上的古玩真假比例严重倾斜,会令很多收藏者望而兴叹,继而退出这个圈子,这个行业将会受到重创。文保会每年都要拿出相当数量的古玩真品投放到市场去,只是为了保护这个行业。……上高速。”
说着话,车驶入了高速。
“我们必须要保护这些人吗?”杜行想了大半天,犹豫着,最终这句话杜行还是没有问出来,改口问道:“家里的祖坟究竟是什么人干的?既然不是庙会,难道是郝老四?可是,郝老四几年前已经出国了呀。”
“是的,郝老四出国了,定居美国,入了美国籍。但是,他回来了,偷渡来了。稀罕吧,没听说过法国人偷渡来中国的。”
“……为了不留下出入境记录?”杜行想了想说道。
“对,是这样。但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郝老四干的。我们也找不到他的行踪。此人劣迹斑斑,保佑他不要被文保会的人找到,否则,劫数难逃。”
听到劫数难逃,杜行想起来了唐正,开口问道:“唐正也是文保会的人?”
“聪明,孺子可教。对,唐正虽然在文保会,可他却是咱们的人,是咱们派去的卧底。就像庙会里也有文保会派去的探子一样。不过,庙会对文保会来说,不是他们打击的目标,去庙会赶集的人中,大多数都是买家,文保会是尽其所能为买家提供技术和资金支援的基金会,买家越多,对保护传承中国文化越有好处。”
“梅雪茗呢?”顿了顿,杜行又问道。
“哪个梅雪茗?”
“她去琉璃厂,去克己哥的古玩店里拿走了我送去的青铜觥的那个女孩。”
梁瑞秋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她什么来历,她的父亲梅仲伦,低调得很,但出手却很大方,派人在庙会拍下了咱们老家附近的一片地。朱子固派人查过他的来历,其名下有一家房地产公司,两家五星级酒店,还有一家什么工厂来着……”梁瑞秋拍拍脑门,摇了摇头说道:“老了,糊涂了,朱子固跟我说过是什么工厂,我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要盗挖咱们家的祖坟呢?祖坟里面有什么?”
>>>
天色大亮。
到了北京,开车来到一家大学家属楼下时,太阳已经出来了。
梁瑞秋隔着车窗望着外面的楼,嘴里说道:“还记得你交给我的那块青铜片吗?”
“记得。”
“我把那块青铜片拿来,交给了这里的一个教授,让他做同位素分析。”
听到此言,杜行心中大惑不解。(见注释十五)
为什么梁瑞秋竟然把青铜片拿来检测呢?杜行不解。这还其次,关键是现在来北京是来救人的,关同位素啥事儿?
梁瑞秋像是看出杜行的迷惑,笑了笑说:“别急,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杜行心里虽急,却知急也没用。
坐在车里等了一会,就见楼里出来一位老人,银发作冠,桃花敷面,穿一身白色运动服,白色跑步鞋,手腕上系着一条红色毛巾。
老人一出楼,就在楼外花池中的小径上慢跑。
梁瑞秋隔窗指了指那跑步的老人说:“他就是刘教授,等他跑步完了咱们过去找他……有句老话,杜行你一定要常念叨着思量一番,少年戒色,中年戒斗,老年戒得。你在哪个年龄段,对应着注意一下。”
杜行不知为何,自己现在虽然老大不小了,可还是单身,谈过几个女朋友,都被人家给甩了,怪自己,介绍自己情况的时候说自己没房没车没存款。但是,无论如何,自己也跟戒色挨不上边。
看着刘教授跑了几圈,停下来伸胳膊踢腿弯腰时,梁瑞秋又自言自语道:“保佑刘教授,刘教授,你自己保佑自己吧。”说着,推开车门下了车,朝刘教授走了过去。
刘教授每天都这样,小跑快走后弯腰踢腿,转肩伸膝,然后回家看报纸吃早饭,再屈膝深蹲几下就准备回去时,却见梁瑞秋领着个小伙子走了过来。笑呵呵打过招呼后,又静下心来,打了一套太极拳,这才领着二人往家里走。
上了楼,进了家,招呼着二人坐下,刘教授去了书房,打了个电话,又过了几分钟后才走出来坐下,笑呵呵地跟梁瑞秋说:“数据出来了,在学校呢,我带的学生过去了,一会儿他把数据传过来后,咱们看数据说话。”
梁瑞秋点头说行,然后俩人就开始聊健身。过了没多大功夫,门铃响了,进来一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约有四五十岁,消瘦的肩上挎着个鼓囊囊的黑皮包,皮包看上去很是沉重,他用一只手朝上兜着皮包,可皮包仍将他的肩膀压得一高一低。刚走进来,那男子便挥着手臂朝刘教授喊道:“刘老,我就知道您这会儿刚跑步回家,您大忙人,想见您一面,非得瞅这个时间来不可。”
刘教授哈哈笑着迎上前去握着那男子的手说道:“什么时候来的北京?咋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好去接你。”
那男子摇着刘教授的手臂说道:“这可不敢当,刘老您客气了。我也是刚下飞机,就朝你这儿赶来了,北京这车堵得实在是有点儿离谱,大早上的还堵车,这路要搁我们那里,顶多半个小时……”那男子边说,边随着刘教授走到沙发旁,坐在了梁瑞秋杜行二人对面。
刘教授就介绍那男子,说姓武,叫茂元,转过头来又跟武茂元介绍梁瑞秋和杜行,说二人是他朋友,武茂元就躬身跟梁瑞秋握手,跟杜行握过手打过招呼后,又拍了拍杜行的肩膀,说小伙子帅得不得了。
客套话说完说尽后,武茂元把背包提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双手托在背包上,朝梁瑞秋杜行看了几眼,欲言又止,一脸犹豫。刘教授见他这般神情,便笑着冲他说:“没事,都是自己人,不必顾虑。”
武茂元听刘教授这话,点头边拉开皮包上的拉链,边说:“上次不是跟你讲过我有两个鼎嘛,带来了,您看看。”说着,他从背包里拿出来两个枣红色的方锦盒放在茶几上,转身把背包扔在脚边。打开锦盒,从内拿出两个鼎来置于茶几上。两个鼎一模一样,都是差不多一尺高的模样,有盖,盖上三环钮,双附耳,鼓腹,圆肩圆底,三蹄足。鼎周身刻有螭龙纹和云雷纹,螭龙纹内嵌金,云雷纹内错银,做工精美,装饰极为华丽。鼎盖的环钮处和鼎两侧的附耳上有几团锈迹。锈迹边缘和表面已泛起一层包浆,与鼎身其他部位的包浆自然交融,看得出鼎的主人平日里经常把玩这一对嵌金银螭龙纹鼎。
“战国鼎。”刘教授看了一眼便开口说道:“这鼎嵌错金银,纹饰对称工整,三蹄足中部纤细,附耳内曲,典型的战国中后期风格。”说着话,刘教授站起来探身抱了一个鼎放在自己面前,凑眼细看。旁边的梁瑞秋和杜行也探着身子望着茶几上的鼎。
武茂元双手握住茶几上那个鼎盖上的环钮,轻轻揭开鼎盖,抱起鼎来,鼎的口部正好朝向了梁瑞秋和杜行,二人便看到鼎腹内侧依稀刻有几行铭文。
杜行转头看了看梁瑞秋,见他也瞄了自己一眼,眼里充满了笑意,便转头问武茂元道:“这鼎里是不是还有铭文呢?”
武茂元呵呵笑了笑,点头说是。
杜行又问:“里面刻的什么铭文?”武茂元面作难色,支吾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