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桌的人见他还在发愣,心知他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神儿来,便笑了笑,摇了摇头,独自说道:“这种莹润如碧玉般的锈色,我相信现在国内外的收藏家都没有见过,哪怕是有人将天下所有的青铜器都收集起来,也见不到这种碧玉般的锈。这种锈色不是出土的青铜器生来就具备的,而是养出来的。靠收藏者日积月累不断把玩才养出来的锈色。你们喜欢品茶吗?喜欢用紫砂壶泡茶吗?”
“不敢说品,只是喜欢,从小就用紫砂壶泡茶喝。”旁边一人答道。
“崭新的紫砂壶表面近乎生涩,买回家去后不断使用把玩养护,壶身会去生涩,放光泽,这种光泽不同于一般古玩表面的包浆光泽,紫砂壶表面的光泽像是由泥料里溢出来的一般,简单的说这就是养壶。青铜器也一样,也需要养,只不过养护的只是青铜器内外的锈层而已,并且养锈的方法也比较与众不同。”
所以在现实当中,不建议不懂锈的人养锈,去除表锈后做些必要的保护层,尽量保持铜锈的原貌即可。这件碧玉椒虽然连青铜小件都不算,但其价值却要超过一些上百万的青铜器。这是艺术品,你们今天开眼了。”
旁边的梁瑞秋摆手说道:“不算什么艺术品,无聊之作而已。”
邻桌那人拿起桌上的碧玉椒放在手中抚拭着,继续朝众人说道:“这件碧玉椒是艺术品。(见注释十三)
正说着话,从院子里走进来一个小伙子,附在梁瑞秋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后,返身出去。
梁瑞秋回头过来望着杜行,说:“你猜猜,谁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有车驶入院内,车上下来二人,快步走了进来。
人还没走到门口,杜行一眼就认了出来,过来的二人竟是自己的父亲和叔叔!
杜行急忙站起来,跟着梁瑞秋迎了过去。
二人走进门,望着梁瑞秋,一言不发,脸色阴沉。
杜行心中犯怵,自己犯了家规,父亲和叔叔抓了个正着,怎么解释到无所谓,甚至压根不用解释,做了的事情就要有担当,那才是男人。可令人费解的是,父亲和叔叔怎么也来这里了?大伯呢?
“咱哥呢?”梁瑞秋问二人。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杜行的叔叔终于开口说道:“来的路上,遇到了文保会的人,大哥让我们先走,他拖住文保会的人……他说他绕道过来,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了?”梁瑞秋问道。
“还说让我们先开祠堂祭祖,不用等他……我有些担心,大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说着话,杜行的叔叔眼圈都红了,不是要哭,是着急,有些急红了眼。
梁瑞秋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皱眉说道:“先开祠堂吧,再晚了时间就来不及了。”说完,接过杜行的父亲抱在怀里的一个锦盒,转身朝屋子正中央的供桌前走去。
杜行的父亲走了过来,握住杜行的手,领着杜行朝供桌走去。
手有点糙,能感觉到手掌里的硬茧子,小时候被牵着手去赶集,也能觉出手里的大茧子,就仰头问,为什么你的手硬邦邦的,挂手,没有母亲的手好。父亲就故意用茧子抵搓着杜行柔嫩的小手,说,你长大了也会这样,有茧子才有本事。手上的茧子保护你的手不受伤,心上的茧子保护你不被恶人欺骗。杜行就挣脱出手来说,不要长茧子……
而现在,杜行的手里也长了茧子,但心上却没有茧子。就像唐正说的那样,甚至连庙会跟文保会的关系都梳理不清。走到供桌前,杜行觉得自己的心很嫩,几十年的家规,梁瑞秋跟家里的关系,自己也猜不到。
锦盒在供桌上打开,从里面拿出来的,是个木雕牌位,摆好放正,杜行看清了,竟然是摆在自己家祠堂里的祖宗牌位。
杜行的心里忽然莫名的慌乱,一点儿头绪都摸不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把祖先的牌位都搬来了。
梁瑞秋又从供桌下的柜子里拿出来一个蓝色定窑大香炉放在牌位前,香炉里空空的。
邻桌的人,从院子里进来的小伙子们,都朝屋边的火炉走去。
屋子中间只剩下了杜行,杜行的父亲叔叔和梁瑞秋四人站在供桌前。
然后杜行就听到那伙人弄出来一阵掺杂着清脆金属撞击的喧闹声。转头朝火炉方向瞄去,只见火炉旁一圈人,赤裸着上身朝前探着,双手持着一根铁棍在火炉里来回搅动。旁边的人脱去衣服,穿着白背心,埋头拽拉着一个木制大风箱。不时地有人从东厢房里推着小推车出来,把小推车里的炭煤和木炭倾倒在火炉旁,有人便从火炉里抽出铁棍摆在地上,抄起铁锹往火炉里添炭,火苗立刻从火膛里扑了出来。地上的一堆炭刚扔进火炉里,又有人挑着箩筐走到火炉旁,将箩筐里的金属哐啷啷的卸在墙角。一边的人把铁锹竖在墙角,用地上的竹簸箕盛一些金属块扛在肩上,踩着火炉旁的铁梯子爬上去,将竹簸箕里的金属投入火炉中,等他从铁梯子上爬下来,又有人推着炭块过来……
杜行看着正在跟父亲叔叔说话的梁瑞秋,不解为何父亲和叔叔好像也忘记了家规,见了梁瑞秋应该躲远才是,难道他们合好了?难道是梁瑞秋见到那件青铜片后,去了老家跟他们说了什么后和好了?
看到杜行满眼疑惑,杜行的父亲走过来几步,牵着杜行的手,把杜行领到梁瑞秋面前,说到:“这是你伯父,他不姓梁,他姓杜,他叫杜承安,是我和你叔叔的亲哥哥,是你大伯父的亲弟弟,小时候就数他淘……”话音似乎有点颤泣,有点眼泪味,顿了顿,杜行的父亲继续说到:“他就是咱们杜家的当家人!他是你爷爷的义子,偷了家里祖传的古玩拿去变卖挥霍,那都是编的谎话,只是为了找个借口不让你们知道他是当家人,不让别人知道……”
杜行的父亲忽然不说话了,转过了头去。
梁瑞秋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本来就应该这样,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个大日子……瞧瞧你俩,头发都花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要让大哥看到,你俩又得挨顿臭骂……好了好了,别这样,大家伙儿都过来了。”
火炉边的人忙乱了一阵,拥着个荆条编成的箩筐走了过来,放在地上。
梁瑞秋俯身,从里面捧了把刚刚从火炉下掏出来,筛选过的细密的炉灰,边往香炉里洒,嘴里边说道:“这把灰,是替我哥哥敬的。”洒完了,又躬身捧了一把,洒入香炉,移开两步,站在供桌旁。
杜行的父亲低头走过来,捧了把灰,洒入香炉,站在梁瑞秋身后,接着是杜行的叔叔,然后是刚才在火炉边忙乱的人,每个人都抓了把灰,洒进香炉里,直到众人都洒了炉灰站在梁瑞秋身后,梁瑞秋才跟杜行说道:“轮到你了,你把剩下的炉灰都填进香炉里去。”
杜行依照吩咐,将箩筐里的灰全都装进了香炉里。
梁瑞秋从供桌下拿出三炷香,点燃,插在香炉里,奉在牌位前,然后俯身而跪,叩拜下去,嘴里朗声念诵着:“上仿以崇古,下仿以谋利……”
杜行急忙也跟着众人跪了下去,直等到梁瑞秋文绉绉的念了一番话,和众人一起跟着梁瑞秋磕了几个头后,才站了起来。
刚站起来,杜行的父亲就冲着杜行招手,杜行走了过去,杜行的父亲仔细看着杜行,说:“昨晚,在家里的祠堂上,你已经被我和你大伯,叔叔说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你的兄弟姐妹们,都恨得你牙痒痒,他们再也不会跟你来往。你将背负骂名,每天都眼皮跳,不能回家,不能见你的父母,不能见我们……我们也不想这样,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每逢选出新的当家人时,都要在铸炉前,当着与我们共进退同存亡的兄弟们的面,在祖宗的牌位前盟誓,说出你的心里话,现在,你愿意跟你的伯父梁瑞秋一样,做我们的当家人吗?”
所有的人,都望着杜行。
杜行云里雾里一般,怎么能不愿意呢?当家人是家族最高的荣耀,可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从此后,大家的声望名誉,甚至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而陪伴你的,没有荣华富贵,没有悠闲时光,只有孤独,夜晚响彻在空旷草原的天籁那种孤独。从此后,你将会有数不清的敌人。收藏家、鉴定家、收藏者、公安局、国安局、文物局、文化保护组织,都会与你为敌。你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扛着。”梁瑞秋微微笑了笑,又说道“但你还有亲人在牵挂,有星星月亮相伴,有念珠转。”
杜行的父亲望着梁瑞秋,想到这些年来梁瑞秋一直都是这样孤伶伶地扛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心头的泪水酸酸的涌上来,挡在眼前,眼前一切都模糊了。梁瑞秋微笑着。杜行的父亲摇头,泪水摇出眼角,走近梁瑞秋,四目相交,再也忍不住了,抱头痛哭,杜行的叔叔也扑了过去,泪流不止,泣声难抑。
老气横秋的哭声荡在屋子里。
许久,三人才止住泪流,抹抹眼,又笑,开怀大笑,只是笑声中依然有泪流下来。
“我不能做当家人!”杜行忽然一字一句答道。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寂静,随后众人一阵骚动喧哗,有叹息声,有惊讶声,有皱眉摇头的,有鄙夷唏嘘的。
“……你说什么?”杜行的父亲颤着嘴唇问杜行。
杜行望了望父亲,转头环望众人,朗声说道:“我不能做当家人!”声音压过了众人的骚动,屋子里复又无声。
梁瑞秋,杜行的父亲叔叔都瞪着大眼望着杜行,仿佛之前从未见过他。
杜行望了一眼人群中的唐正,想着来时唐正说的话,心里主意已定,昂头继续说道:“我不是不想做当家人,而是不能做!我愿意为了保护家人牺牲自己,但是,我知道自己的缺点,天生不是掌舵的料!我不沉稳!缺少应变和外交能力,不具备执掌这个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家族的能力……”杜行似乎有点沮丧,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继续说道:“若是国营企业的领导没有能力搞好企业,倒闭了,还有国家买单。而我们家族呢,我搞砸了,谁来买单?我不是躲避责任,而是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去担当这份责任!我擅长的只是研究怎么才能把高俗古玩做成真的。”
众人皆无声,默默看着杜行。
杜行的父亲瞪着杜行,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他什么好。正在这时,裤兜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愣了一下,急忙伸手掏电话。
若是平时,这样的场合,这样的事儿,不管是谁,都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接电话,可杜行的父亲却接通了电话。电话铃声一听就知道,是杜行的大伯打来的电话。
接通,听了几句,便把电话交给了梁瑞秋,梁瑞秋接过电话来,静静地听,听完后轻轻挂掉电话,慢慢把电话递还回去。
杜行的叔叔急忙凑过来问怎么了。
杜行的父亲望了一眼众人,犹豫着没说。
梁瑞秋却大声说道:“杜行的大伯,被文保会的人抓住了,扣了起来,让咱们拿祖坟里的东西去换!”
众人一听,立刻慌乱。
梁瑞秋立刻说道:“慌什么,咱们什么风浪没见过?你们该干嘛干嘛,我和杜行去救人。唐正,去备车,你负责把大家安全送走。”
人群中有人问道:“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来?说不定现在已经来了。现在开车出去,岂不是正好遇到他们?”
旁边有人也说道:“不如找个地方躲一躲,外面就是庄稼地,进了庄稼地,他们就找不到咱们了,等他们走后,咱们再出来。”
又有人说,村外就是小山,山顶上有树林,干脆躲到树林里,他们开车来的,这大半夜的,咱们站在山上,方圆几十里的灯光都能看得见,他们从哪个方向来,要去哪个方向,咱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样可以给自己找条出去的路。
周围的人点头附和。
又有人大声说道:“这样不行,咱们必须闯出去。万一他们守在路口不走呢,咱们岂不是会被困在这里?大家想想,你们在外面都是有身份,有头有脸的人,无端失踪一天,别人就会觉得不正常,媒体也会嗅到不正常。那时候,他们只需要挨个打听这一两天谁不在家就会查出来你们……”说着话,有人朝院子里望去,几辆黑色MPV车已经亮着灯开到了院子里。“现在闯出去,以后难免会被人说是落荒而逃,不过大家放心,咱们迟早会跟文保会的人硬拼硬地干一场,不过不是现在,大家现在最主要的是赶紧回家,洗个澡,该干嘛干嘛。”
梁瑞秋朗声说道:“电话里都说清楚了,文保会要祖坟里的东西去换人,关你们屁事,都给老子闭嘴,跟着唐正上车……”
众人立刻安静。
梁瑞秋抱起桌上的牌位,放入锦盒,交给杜行的父亲,说,抱回去,我和杜行先走,你们回去,过几天我去找你。
杜行的父亲叔叔哪里肯答应,兄弟三人好不容易见面了,哭也哭了,笑也笑了,就这么走了,那还是兄弟吗。二人不答应,非要跟梁瑞秋在一起。梁瑞秋抬手看了看手表,急了,冲着二人吼了起来:“婆婆妈妈的像个爷们吗,你们三个,等会儿跟大伙儿一起走,别那么多废话……”
说着话,一个小伙子进来,看着梁瑞秋。梁瑞秋就问他:“准备好了?”小伙子答道:“好了,大门口第一辆车。”梁瑞秋点头,走到杜行身旁,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跟我来。”说完便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杜行起身,拔脚往外走,走到父亲身旁时,停下来,望着他父亲。他父亲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也像是想强作笑容,却只是动了动,也没说话,也没笑,只是看着杜行,缓缓点了点头。
走出屋子,来到院门前,车载着梁瑞秋和杜行驶出铸造厂,上了公路,朝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