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几个人抬进来一张长条桌子,放在杜行他们这张桌子旁边,等火炉边的人擦干脸朝这边走过来时,门外的人来来回回的在桌子旁边放了十把太师椅。火炉边的人围成一圈坐在旁边的桌子旁。
杜行望过去,见那些人有的是头发银白的老人,有的是文质彬彬戴眼镜的中年人,怎么看都不像在火炉边干体力活儿的人。
唐正沏茶,旁边桌上的人就一个个的过来,跟他打着招呼,说笑几句,然后端起茶杯坐回桌边。
没多大功夫,有车开进铸造厂来,掉了个弯儿,下来个人,车开走了,人走了进来。
屋子里的人呼啦啦的全都站了起来。
走进来的是位老者,年已过花甲,神采却依旧健硕。那老者跟邻桌的人打着招呼,走了过去,抱着几位跟他岁数相仿也是头发花白的老者的肩膀,问他们的身体怎么样,平时怎么锻炼,还打不打太极拳,又唠家常般的聊儿女,老伴,聊了一圈,聊到旁边几位中年人身旁,拍着他们的肩膀,问他们的书法绘画有没有搁下,酗酒的有没有戒掉,拈花惹草的毛病有没有改……
杜行站在唐正旁边,看着那老者,越看越面熟,转头想小声问唐正,却见唐正满脸笑容,眼巴巴望着那老者,眼珠子跟着那老者的动作转。
怎么这么眼熟呢?在哪里见过他似的,拍卖会场?影视剧?新闻?……左想右想,懵然间,杜行呆了,杜行想起这个老者是谁了。
是梁瑞秋!
对,就是在自家祠堂上发誓终身不来往,不踏入他住处方圆几公里的梁瑞秋。在琉璃厂开古玩店的梁克己的父亲。
杜行脑子哄哄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做了一件大错事,无法挽回。傻傻的站在原处,不是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而是不论现在做什么,都无法补救自己犯下的过失。
少年时,自己端着掺了白矾的染料钵,蹲在地上往青铜器上涂抹,那时候贪玩,两只手往青铜器上抹染漆,脑子里却在想着星期天去跟伙伴玩游戏,怎么瞒着大人偷偷溜出去,再悄悄返回来不被大人发现,不被发现是关键。边想边干活,等把地上的青铜器都刷过染漆后,走到墙角拿来木锹,准备在院子里扬土积尘时,那时候的脑子也跟现在一样,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接着脑子里乱哄哄的,知道自己错了,并且无法挽救。
地上还有用山楂酱裹起来,发了一年多锈的青铜器,已经刮去了浮锈,剩下了地子锈放在地上,而自己却完全没注意到,顺手将发过锈的青铜器上也涂抹了染漆,这意味着,已经发了一年多铜锈,已经长出来一层地地道道的地子锈的青铜器,报废了,再也不能继续埋入地下接着发结晶锈了,只能扔到火炉里烧成铜水铸成铜块待用。
发出来的真地子锈上,绝对不能见染料。大人们不止一次交待过。
除了交待手艺上的禁忌,大人们还交待家规。
从上幼儿园的年龄开始,晚辈们就坐在祠堂里,听长辈念家规,家规之中又一条就是专门说梁瑞秋的。说梁瑞秋原本是杜行爷爷的义子,后来因为梁瑞秋偷偷的将家里祖传的古玩给卖了,卖了好几次,得到的钱全部胡乱挥霍了个干干净净,杜行的爷爷差点没被气死,遂将其逐出家门,并立了一条家规,杜家的任何人,都不准接近梁瑞秋,不准接近梁瑞秋住处方圆十里地。杜行的爷爷去世后,每年的大年初一去祠堂祭祖,长辈们都会把这条家规念叨一遍,直到晚辈们铭记在心。
直到前几年的秋天,杜行在家后院里做山楂酱。杜行做山楂酱肯定不是为了解馋,那山楂酱里掺了毛硝,压根就不能吃,是专门给仿制的青铜器做锈用的。(见注释十一)
做好的山楂酱,要赶紧用,隔夜后效果大降。七八件青铜器上都涂过山楂酱后,还有剩余,杜行不想把剩下来的山楂酱丢弃掉,就去炉前找青铜小件。杜行家仿制青铜器,通常会在浇铸一批青铜器后,额外的浇铸些青铜小件,如带钩、青铜镜、车马饰件或是兵刃之类,这些青铜小件不是用来出售的,况且,想出售也售不出去,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兵刃青铜镜的青铜配比跟鼎簋之类的青铜器绝对不一样,两者的颜色不一样,山楂酱涂抹在两者上,发出来的锈色也不一样。浇铸这些青铜小件,一是为了试锈,青铜小件上会涂一些新配比出来的做锈原料,用于观察其效果;二是为了熟练铸造手艺。
到了炉前,青铜小件已经没有了,被堂弟拿去用了,返回后院,山楂酱虽然只是剩下了一丁点,勉强仅够涂一个带钩,杜行还是觉得倒掉山楂酱有点心疼。山楂是自己在后山上亲手摘下来的,酱里掺的老醋泥,很贵。杜行不死心,跑去问别人有没有剩余的青铜小件,都说没有,杜行就溜达到旧宅子里,杜行记得,早已没人住的旧宅子的门上,有铜制的门环门钉,不是黄铜,是青铜,那是杜行的爷爷亲手锤打出来的。
到了旧宅子,却见门上的铜环已经生锈了,薄薄的一层,如果想往上面抹山楂酱,就得刮去这层锈,因为山楂酱发出来的锈,完全可以取代真实的地子锈。杜行进去旧宅院的窑洞里,想找件称手的东西去刮掉门环上的铜锈。找了半天没找到,出来,看到一行行刻在墙壁上的字,已快要模糊,过去细辨,是自己儿时和兄弟们刻上去的,多是些甲乙丙丁之类常见的金文,看着墙壁上稚嫩的字迹,虽年轻,却也心生感慨。
唏嘘片刻后,杜行忽又看到一行行刻在墙上的金文当中,有一个中字,不是自己和兄弟们刻上去的,那个中字是商代早期的写法,杜行和兄弟们小时候从来没写过这种写法,长大后才开始学这样的字体。蹲下来,看着那个刻意求拙的中字,杜行纳闷,心想,难道自己的兄弟们也来过这里,又把小时候的顽劣劲给唤了出来?
他站起来,又看到脚踩的青砖缝隙比别处工整,跺几脚,听声音不像是空的,可又不死心,返回火炉边拿了撬棍铁锹过来,撬起青砖往下挖,挖到差不多一米处,就见下面的土里掩埋着东西,继续挖,几件青铜器露了出来,当时心里也没太在意,以为是自家人埋在这里发锈的,等把这几件青铜器拿出来细看,却见其中有两件是大伯所说的梁瑞秋背着爷爷拿去卖掉的古玩,其中一件错金银鼎里还放着一块青铜片。
杜行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说给长辈们听?他们念叨梁瑞秋是败家子丧门星已经半辈子了,就怕这件事已是蒂固根深。再说梁瑞秋走的时候,也亲口承认偷了传家古玩去卖。不说吧,又觉得有些不妥当。思来想去后,杜行决定先不说,等以后有机会时,等长辈们高兴的时候再拐弯问问,探探口风。几件青铜器又被杜行填埋回去,鼎里的那件青铜片,却被杜行留了下来。
后来,杜行每次变着法儿的想要说这件事情,只要话题涉及梁瑞秋,长辈们立刻阴了脸,不是大骂梁瑞秋,就是把晚辈们都叫来训话,反复几次,弟兄们就都开始抱怨杜行,怎么你每次说话都让别人受牵连跟着你受罪。
这件事情就这样被搁了下来,一直到几天前,杜行为了打探是谁盗挖了自家的祖坟,实在是没了头绪,走投无路了,才想到了梁瑞秋,心想梁瑞秋也许没有传说中那样坏,可以试他一试,可自己又不能去见他,万一他是个败家子呢?这才将那件青铜片放在青铜觥里,给他儿子梁克己送了过去,绕着弯子让梁瑞秋看到这件青铜片。若他还念及父子之情,见到这件青铜片后,对祖坟被挖这件事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杜行就是这样想的,哪怕有一丝希望,自己也要坚持下去,找出盗挖自家祖坟的人。
可那毕竟是拐弯抹角绕着圈子接触梁瑞秋,虽说自己猜测梁瑞秋不是长辈们说的那种人,现在冷不丁的见到梁瑞秋就在自己面前跟别人谈笑风生,年少时就被长辈们灌输的家规潜意识的跳了出来冲撞在脑子里,哄哄的。
但很快,杜行的脑子恢复了清醒,他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而不是家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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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邻桌的人一一问好亲近过后,梁瑞秋朝杜行和唐正这张桌子走了过来。
“怎么又挂彩了?”梁瑞秋问唐正。
唐正吊着一只胳膊,另一条胳膊垂得低低的,躬身说自己不小心弄的。
“你成心的是不是?明知道我这个糟老头子背上满是疤痕,就靠这疤痕跟大家摆谱了,你也往身上添疤?是想压过我这个老头子吗?”梁瑞秋笑呵呵说道。
唐正脸色顿变,急忙摇头,连说不敢,不敢。
梁瑞秋凝视唐正一眼,笑了笑,转头朝杜行望了过来。
唐正沏了杯茶,离开桌边,走到邻桌搬了把椅子挤着坐下。
杜行望着梁瑞秋,心里有话,想说,却没说。
梁瑞秋微笑,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看着杜行坐下后,梁瑞秋缓缓说道:“你想说点什么吗?”
杜行摇头。
“嗯,有那个青铜片,一切都不用说了,一切都说过了。”梁瑞秋点头。说完,梁瑞秋朝院子里看了看,站在院子里的一个小伙子便大步走了进来,站在梁瑞秋身旁,梁瑞秋转头朝邻桌的众人说道:“大家饿了吧,先吃饭行吗?”
邻桌的人点头说行,说先吃饭。
小伙子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几个小伙子进来,手里托着大木盘子走到桌边,把盘子上的青花大碗摆在众人面前,等给梁瑞秋和杜行端过来饭时,杜行低头一看,青花大碗里是一碗面条,有汤。
邻桌的一人跟端饭的小伙子说:“拿个辣椒下饭好不。”
小伙子犹豫着,面露难色,不答应。
邻桌的人继续涎着笑脸央求:“拿一个辣椒下饭呗……拿一个呗。”
旁边的人也不附和,笑而不语。
梁瑞秋就笑道:“那就拿一对辣椒过来,每张桌子上一个。”
小伙子见梁瑞秋答应了,这才转身朝院子南墙的蔬菜大棚快步走去。
杜行暗自纳闷,不就是个辣椒吗,为何还要笑脸相求才肯去拿,难道这里的饮食有什么禁忌不成?
旁边的梁瑞秋提起筷子,指着面前的青花大碗说:“这是山西长治的清汤饸饹,带肉的牛棒骨加党参入山泉水,大火煮开,小火炖,再大火滚开后入鸡肉茸扫沫三遍,捞出棒骨砸裂,再入锅熬煮,直到汤清如山泉为止,饸饹面是用当地的高筋白面硬压而出,不添盐,不加筋道粉,却筋道有嚼头,可谓是汤清如水,面莹如玉……”
说了几句话,就见刚才那小伙子双手捧着两个白瓷盘子进来,摆在邻桌一盘,又摆在梁瑞秋和杜行面前一盘。
梁瑞秋说了声吃饭,伸出筷子探入碗内,挑面入口,嘬汤细品。邻桌的人也开始动筷子吃饭。
吃了半碗,杜行就觉得这清汤饸饹果然是汤鲜厚纯和,面筋道爽滑,正埋头大吃时,就听一旁的梁瑞秋劝食道:“吃辣椒,辣椒下饭。”
杜行抬头,看着桌上的白瓷盘里,盛着一个刚采摘下来的碧绿尖椒,杜行实在是有点搞不清楚邻桌的人为什么要涎着脸跟那小伙子讨要辣椒,让小伙子专门跑到温室里采摘来两个辣椒,难道这里就是这样的风俗不成?转念一想,很多地方都有一些独特的待客风俗,摸不清楚门道会令客人和主人都难堪。想必是真的有什么饮食上的忌讳,自己既来之,则安之,让吃就吃,反正自己也不怕辣。
伸筷子探入盘内,夹住尖椒,往上一提,筷子却打了滑没夹起来。用筷子这么一夹,杜行感觉有点儿不对劲,盘子里的尖椒像是很沉重。放下筷子,杜行干脆伸手去拿尖椒,捏住尖椒柄把儿拿起来掂了掂,好家伙,这尖椒只有三四寸长短,却差不多有一斤多重。
拿到眼前细细观看了数遍,杜行差点没失声大叫起来。
这青尖椒分明是青铜质地,形制极其自然逼真,外面裹着厚厚一层绿锈,绿锈莹润如碧玉,由内而外皆见晶润。仅能从尖椒柄端故意露出来的一圈青铜截面和重量才能辨出尖椒的材质。
“这……这……”杜行惊得目瞪口呆,看看梁瑞秋,再看看手中的尖椒,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梁瑞秋把一双笑眼埋在碗口里,直等到把一碗清汤饸饹吃了个干干净净一滴汤都不剩后,才抬头,抽出刚才小伙子挂在八仙桌下的白毛巾抹了抹嘴后,笑眯眯看着杜行说道:“这清汤饸饹,真是百吃不厌,吃一大碗,干再重的体力活都不觉得累,操多大的心都不觉得费神……”
“这尖椒……”杜行有些迫不及待,似乎受不了梁瑞秋故意卖关子。
梁瑞秋没说话。等了一会儿,还没说话。
邻桌有人沉不住气了,转过身来跟杜行说道:“铸造厂里的人每天早上都吃这饭,甭管谁来了,也是这饭待客,还有休息睡觉的屋子,都一样,每间都是客房,来了这里,就没有尊卑之分。好多年了,这里很少给客人添过菜,听说曾给一位客人添过一盘东坡肉,咱们大家也没眼福亲眼看到过,不过今天却是亲眼看到添了一道菜,碧玉椒,吃不了兜着走吧你。”
杜行看着手里的尖椒,心底正在暗自赞叹此物巧夺天工时,听到邻桌的人说吃不了兜着走,愕然不敢相信。
梁瑞秋微笑着点头说道:“小玩意儿而已,拿去玩吧,闲了没事儿时把玩。”
“我怎么能平白无故收这么贵重的宝贝呢。”杜行急忙将尖椒放回盘子里。
“谈不上贵重,只不过是小锈样儿而已。”
杜行伸手拿起尖椒捧在手里,摩挲之余不禁叹道:“碧玉椒,碧玉椒,好名字,锈润如玉,色碧如竹,好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