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的功夫,路上狼狈不堪的车队已经开始掉头,原本坐在几辆撞坏掉的车里的人将车弃在路边,分散到结伴而来的车旁,只等着那些瘪车头烂车尾车掉转头后挤进去。
“刚才跟你说过,文保会里有很多社会名流,他们甚至不用托关系也能调出公路卡口的监控录像,以便得知庙会的车开往哪个方向,甚至去了哪里。你是庙会的小和尚,这点以后你要注意……咱们走。”唐正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杜行看了看路上的车队,犹豫了一下,见唐正已经下了土崖,只能跟着他走。
“咱们往回开,开着灯,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去,他们能奈我们如何?”唐正领着杜行顺着土崖下的小路往下走,边走边说。
走到小路边的车旁,唐正掏出钥匙递给杜行,二人上了车,杜行将车倒出庄稼地,上了公路,朝来的方向开去。
路上的人刚刚忙乱完,把眼睛看不见的人扶进车内,正准备驾车去追赶那些从眼皮子地下横冲直撞走的车,却冷不丁的看到庄稼地里钻出一辆车,变幻着车灯鸣着长号急速朝这边冲来。众人犹如惊弓之鸟,站在路上的人急忙朝两边躲闪,坐在车里的人也不敢将车横在路上,当看清驶过去的是辆越野车后,急忙狠踩油门驱车追来。
“慢点开,慢点开,别太快,你开这么快,后面追来的车也会快,那样不好,弄不好会出人命。”唐正侧身伏在车后排,抱着手电筒,望着后面追来的车,急忙跟杜行说道。
杜行放慢了车速,后面追来的车速度却反而更快,立刻追了上来。
唐正抱着手电筒,没摁电门,却在自言自语,说的话都是在替追来的车着急。
杜行又放慢了车速,左右拧着方向盘,后面的车跟着扭了几圈,见超不过去,车速也慢了下来。
“对,对,要慢点驾驶,安全第一。”唐正冲着后面的车喃喃着,摁下了电门,手电筒发出来的红外光柱透过车前玻璃,在司机眼前扫过。司机看不见了,一时间心慌神乱,脚下踩刹车,却踩成了油门,呼的一下撞了上来,撞在了杜行车尾,车身巨震,唐正整个人离开了后车座,撞在了前排座椅上。
“没事吧?”杜行急忙问道。
唐正爬起来,捂着肩膀上的伤口,看到后面的车渐渐远了,没车敢再追上来了,才说了声没事。
车继续前行,穿过几个村子,来到一个丁字路口,路标上写着,一条路通往高速路入口,另一条路通往一个乡镇,杜行问走哪条路。唐正说别上高速,走另外一条路。
车向着高速路方向驶去。走了没多远,杜行就问道:“你刚才说,文保会的人能轻易拿到公路上的监控录像,好像每个高速路入口都有监控摄像头,不仅能拍到咱们的车牌号,好像还能清楚地拍到车前排的人。”
“嗯,对,是这样。”
“那我们迟早还是要走高速的,刚才那些人肯定把车牌号码记下来,这样一来,文保会岂不是就有了咱们的照片?”
“你以为,文保会没你的照片?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
“……”杜行此时方才恍然大悟,自己今晚在庙会抛头露面,怕是早就被文保会的人拍照存档了。
“你担心文保会像悬赏捉拿通缉犯那样,在全国发放你的照片,通辑你?”
“难道不会这样吗?”杜行反问。
“文保会为什么要抓你?”
“庙会嚣张自大,竟然把全中国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私自划分地界区域拍卖给别人,并且极尽所能提供盗挖文物之便利。其它的不说了,仅这一条,别说是文保会要跟庙会过不去,怕是别的盗墓团伙,黑社会,也要跟庙会过不去。庙会把黑白两道的人全都给得罪了。而现在,大家都把我当作是庙会的小和尚,不抓我抓谁呢?”
唐正笑了笑,笑着冲杜行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唐正沉默了一会儿,转口说道:“玩古董的,搞收藏的,不管家里收藏了多少古玩,其实他们的心里真正喜欢的,就那么一,二件而已。要是有收藏家啥种类都喜欢,那就不是收藏家,一准是古玩商人。鉴定专家也一样,每个鉴定专家都有其擅长的鉴定种类,擅长鉴定书画的,不一定也擅长鉴定瓷器,擅长鉴定青铜器的,不一定精通玉器,若是有人说各种古玩种类他都精通鉴定,那绝对是个江湖骗子……”
杜行看了唐正一眼,不明白好端端为何他忽然说起了这般话。这话好像答非所问。
“天下的道理,大同小异,人的秉性也一样,有的人天生就是沙场上的将才,有的人适合在舞台上演将才。精于研究学问的人,不见得能经营好一个学院……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杜行摇头。
唐正就一字一句的说道:“要论鉴定古玩,铸造青铜器,在国内,能超过你的人屈指可数,可要论谋略之道,你就一普通人。你现在是庙会的小和尚,若是庙会跟文保会之间互攻互利的关系都参不透,你如何执掌庞大的庙会呢?”
“我是冒充的,又不是真的小和尚。”
“冒充的小和尚也是小和尚!要冒充,就得扮演得真实一些。就跟你铸造出来的青铜器一样,那也是冒充的,你干嘛殚精竭智做得跟真的一样?被人一样就能看出来的,那就不叫冒充,那叫笑话。”
杜行不语。
“大家都知道每个人都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但是能做到的人却很少很少。争权夺利眼高手低吃了血淋淋亏的那些就不说了,从大家平时的谈话中就能得知有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比如谈论点评历史,夏商周秦汉,唐宋元明清,有几个皇帝能不挨大家的骂?但是你拍拍自己的胸口,把你扔到以前的朝代,你能做得比皇帝好?凭什么骂人家?不就是凭着自己晚生了几百数千年,上过几年历史课嘛。肆意贬低亡国皇帝,那跟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的本质是一样的。”
“这话说白了,不管是处理事情还是评论事情,都要站在一个合适的角度,找到合适的角度,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有机会处理好事情。比如你现在执掌庙会,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可以调用庙会的势力去办你想办的事情,你可以在执掌庙会的过程中锻炼自己的能力,学识。但是对于庙会来说,将庙会交给一个连庙会和文保会之间的关系都捋不顺的人来执管,无疑是面临着灭顶之灾……”
“又不是我哭着喊着非要冒充小和尚,是你连蒙带骗的把我诓到木台上去冒充小和尚的,现在你反过来埋汰我?”
唐正摇头说:“不是我让你当小和尚的。”
杜行冷笑:“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亲口跟我说的话,还没过夜呢,这就不承认了?”
“是我亲口说的不假。但我说的话不一定代表着是我的意思!就跟新闻发言人一样,每天都在说话,那些话都是他的本意吗?”
“……你是说,有人让你这么说的?”
唐正点头。
“谁?”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咱们现在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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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前行,走了没多远,就见前面有辆大货车悠悠前行,车上放着两口大缸,像是怕开快了把车上的缸给甩倒。
杜行超车,大货车拐过来,减速,等大货车靠右行驶后,闪着灯光响着喇叭又超车,大货车又朝左打方向,就是不让后面的车超过去。
唐正就说:“别超车了,超也超不过去,跟着他慢慢走。就快到了。”
终于,大货车拐入旁边的一条岔路,是一条小路,跟着大货车拐了进去,驶了几百米,就看到了一个铸造厂。
铸造厂坐北朝南,厂子南边是几排蔬菜大棚,大棚的后墙,就是铸造厂的南墙。
货车进了铸造厂,货车驾驶舱里的两个人跳下车,又爬到了车皮上,站在两口大陶缸旁边。唐正让杜行驾车驶入铸造厂,停在货车旁,推门下车。唐正跟车上的人打着招呼,旁边有几个人推着小推车过来,推车上放着一口束口小陶缸。货车上的人掀开大陶缸上厚厚如包袱似的盖子,接过车下的人递上去的长柄大勺,探入陶缸内,搅动了几下,从缸里舀出一大勺如巧克力酱泥般的东西,投入到等在货车下的小陶缸里。
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从货车上淌了下来,又从小陶缸里窜了出来,像一条无形的大蟒蛇一般紧紧地裹住了杜行,杜行顿时感觉胸闷气短,这酸味令人透不过气来。
唐正也是强忍冲心窝子的酸味,从推车的人手里拿过来一根木棍,木棍的前端是个硕大的木板,旁边的人从大陶缸里舀出酱泥来,唐正就把木板接到勺子下,好像这酱泥特别珍贵,生怕洒了。
“这是什么酱?酸溜溜的,做醋用的吧。”杜行问道。
车上的人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长柄勺子,一眼不眨地看着酱泥流入陶缸,生怕漏出去一滴,倒完了这一勺后,车上的人才说道:“这是老醋泥,不是用来做醋的,是用老陈醋做成的。”
“老陈醋做的?炒菜用的?”唐正不解。
“不是,这不能炒菜。用老醋泥烧菜,怕是会把炒菜的铁锅底儿都给酸没了。”车上的人笑道。
杜行以为车上的人会接着说这老醋泥是用来干嘛的,等了一会儿,却没人接口答话了,依旧小心地用木勺往小陶缸里舀醋泥。别人不说,杜行也不好意思再问了,岔着说起了陈醋,说在超市里买过山西的老陈醋,味道很不错。
车上的人便乐了,乐呵呵地说道:“超市的醋,那也叫山西老陈醋?别看牌子一个比一个响,价钱一个比一个贵,标签上的说明介绍一个比一个正宗,其实大部分都是蒙人的。以前专门蒙外省市的人,现在连山西人都想给一并蒙骗了。流水线灌装出来立刻就进了超市商店,别说是老陈醋,连陈醋都算不上,顶多是香料添地多点,水兑地少点的勾兑醋罢了。”
“不会吧,我尝着挺不错的。”
“你觉得不错,那是因为你不是山西人,你压根就不知道以前的山西陈醋是什么滋味。现在好多山西人都不吃有名气的大厂子出的醋,都去小醋作坊里买醋,可惜现在的小醋作坊越来越少了,开车跑几十公里的山路,不只是为了能吃到地地道道的老陈醋,更多的是受不了这憋屈,怎么钱花得越多反而买不到正宗的东西了……嗯,也许你吃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山西醋,是吃的不知道哪门子的醋吧,哈哈……”
杜行笑笑摇头,低头看看小陶缸,里面的老醋泥到了陶缸的腹部差不多一半了,味道却不像刚才那样冲鼻子闷胸口的酸了,轻嗅之下,醇厚浓郁的酸香中飘着冽冽的清香,煞是好闻。
又舀了十几勺后,车上的人把木柄放回大陶缸里,盖好缸盖,从货车上跳了下来,推车的人也盖好小陶缸的盖子,旁边两个人扶着,推进了南边的蔬菜大棚里。
货车司机返回驾驶室,掉头走了,刚才边舀醋泥边跟杜行说话的那人却留了下来。唐正整理了下衣服,跟杜行说:“走,去屋子里喝茶去。”边说边自顾自地朝屋子里走去。
杜行只得跟着唐正往屋里走。
进了屋,抬头一看,屋子就是一个堂屋和东厢房相连着的大厂房。屋子里异常简洁,不,简直是简陋,墙壁全都是干干净净的红砖白缝,地板全部是用耐火砖铺成,方砖,长条砖,异形砖,完整的和残缺的,颜色则五彩斑斓,玫红色、橘黄色、油黑色、焦青色、亮蓝色等诸多偏色掺杂在各种颜色中间,让杜行以为自己踩在了教堂里的花玻璃窗上。颜色虽多,看上去却并不显得杂乱无章。地板上的耐火砖艳丽丽的朝东厢房蔓延着铺去,一直铺到堂屋和东厢房的交接处,地板上的耐火砖陡然骤起,围出一个两三米高的火炉来,火炉上的烟囱刺穿屋顶,向外探伸了出去。火炉周围有几个人正在忙碌着,唐正朝他们大声打着招呼,有人顺口答应了一声,头都没抬。刚才货车上的那人也在火炉边帮着忙活。
正对着堂屋门口,摆着一张红木八仙桌,围着四条板凳,西侧墙有个楼梯直通向了楼上,楼上的木扶栏正好立在楼下屋子的后墙上,显然屋子后面还有屋子,但却看不到门。屋顶上吊着几个电扇和亮堂堂的大灯泡,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家具和摆设。杜行觉得自己和唐正走进这屋子里来,就算是给这屋子添置了两件家具似的。
“呵呵,有点简陋,走,我领您去楼上的房间看看……”唐正说话的表情甚至有点儿得意。
上了楼,唐正领着杜行进了一间屋子,打开灯,屋子里有一张床,床单枕套是淡淡的草绿色,床中间是一个床头柜,柜子上面是碧绿色玻璃窗。地板是酒红色木地板,墙壁上贴着乳白色竖纹壁纸,厚厚的隔音壁纸和木地板在这铸造厂里显得极其奢侈。
“楼上的房间都一样,全都是这样的布置,看了这间屋子,就等于逛完了楼上。”唐正笑道。“这是你的房间,或者你可以随便选择一个房间休息。”
杜行说道:“跑这么远,就是为了来这里休息?”
“别急,别急,该知道的,今晚都会知道。”唐正抬手看了看手表,乐呵呵地说。想了想,又说道:“你要不想休息,可以和我到下面去坐会儿,聊聊天,喝杯茶,等着消息。”
杜行没说话,走出了门外。唐正笑着走出来,和杜行下了楼,来到屋子中间的八仙桌旁坐了下来。还没坐稳,唐正就走了出去,不一会,一只手托了一套茶具过来放下,返身出去,手里提着水壶胳膊下夹着茶叶罐进来,沏了两杯茶,转头望着火炉边的人,见他们已经忙完了,正蹲在火炉边洗脸,就喊了一声:“快来喝茶。”
火炉边的人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