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行刚才在木台上说起这件事,确实是由衷的感慨。一面是古玩市场上难能淘换到精美的原始瓷器,而另一面却是原始瓷器在农村被漠视,毁坏。大多数的村民有个习惯,他们总是认为从砖砌石砌的墓里挖出来的东西才值钱。
没有砖的墓在农村叫土葬,过去的穷人连活人住的房子都是用土夯成的土砖砌起来的,去世后哪里有钱买砖修建墓室呢,直接在地上挖个坑埋了,或是在土崖边儿掏个小窑洞安葬,那墓里的东西理所当然的就不值钱了。
或者是墓里有金银器瓷器青铜器,这些东西村民们虽然不知道具体值多少钱,但也知道值钱。原始瓷器,或是汉代以前的陶器,村民们不在意这些东西,拿去喂鸡都怕鸡遭瘟。
除了村民,很多的收藏者也不是太在意原始瓷器,一是因为没淘到精品,二是因为价格实在是低,不值得去投资。
那时候,杜行的大伯喜欢跟杜行聊古玩,也经常为了如何仿制古玩才能瞒过鉴定专家的眼睛而争得面红耳赤。吵过之后立刻好,俩人从来没闹僵过。家里的人都认为,家里日后的当家人,非杜行莫属。
可现在,杜行没回家,却在庙会替人家背黑锅。
至少杜行认为自己是在背黑锅。没有不透风的墙,庙会这么大的规模,迟早会传出去的,到时候,庙能跑掉,跑不掉的是小和尚,而杜行就是小和尚。至少现在大家都这样认为,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站出来作证。
朱子固还在唠唠叨叨不停的说话。
梅雪茗不再望杜行了,缓缓转过头,移开脚步,趟着一地冰凉的月光离去。
杜行起身,朝唐正快步走去。
见杜行走了过来,唐正也不说话,低头朝小楼后面走,杜行就跟着,绕到楼后,进了土地庙后院,进了厢房,唐正开灯,沏了杯淡淡的绿茶,一只手端过来。杜行没接,唐正就放在茶几上,静静的站着。
“谁干的?”杜行道。
“我不知道谁干的。”
“你……骗我?”
“我没骗你。我只是说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干的,没跟你说我知道是谁干的。”
“有区别吗?”杜行压着心中的怒火,冷冷问道。
“当然有区别,我也想知道是谁干的。你现在是小和尚,你可以动用整个庙会的人手和关系帮你查这件事情。”
杜行冷哼一声,心中愤慨万千,却又无可奈何,总不成跑出去跃到木台上跟众人澄清自己不是小和尚吧。
“相信庙会的力量!庙会能找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唐正一本正经地说道,看上去不像是开玩笑。
说着话,有人敲门,唐正应了一声,走到门口拉开们,见朱子固和一个保安推着餐车站在门外。
朱子固探头朝屋里望着:“……还没吃饭吧”
唐正点头,移步离开门口,朱子固和那保安刚把餐车推进屋来,唐正的电话响了,接通电话,听了没几句就挂掉了,转身跟杜行和朱子固说:“有急事,你们先吃饭,过一会儿我回来。”
话音刚落,唐正人已在门外,还顺手带上了房门,把杜行呼喊他的声音关在了门内。
杜行站在屋子里,看着朱子固和那保安往桌子上摆放碗筷菜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出门去追唐正也不是,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线在唐正手里攥着,说不定眼前的朱子固也拎着线。
饭菜摆好后,朱子固招呼杜行坐下来吃饭。
杜行懵懵的坐下,接过朱子固递过来的餐巾,耳中却听到朱子固小心地问自己:“以后该怎么称呼您呢?要跟别人一样称呼您小和尚吗?”
杜行没接话。心里却在盘算,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的答应了唐正,走到木台上,当着数百人的面承认了自己就是小和尚?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祖坟的秘密,才让唐正把自己变成了庙会的替罪羊……这件事没理由这样干,庙会要想找替罪羊,可以找个演技好的,对他们忠诚的人,大可不必威逼利诱自己……祖坟里绝对有秘密,否则不会有人扛着北京犁去挖开祖坟,翻地三尺的寻找……唐正,朱子固,庙会,自己一路追查才查到最有可能的嫌疑人,自己现在却变成了他们的人,看来自己真的不是当侦探的料,现在,该怎么办?事已如此,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让我装小和尚,我就装呗,倒要看看你们究竟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茶几上摆满了一碟碟菜,杜行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抬头看看朱子固,和保安一起站在茶几旁,瞧那架势,像是要真的侍候杜行用餐。
“你叫什么名字?”杜行问那个保安。
“我叫汪国用”那保安喏喏答道,看上去年龄不大,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留着毛寸头。
“你把那个拿过来,右边的三彩俑……”杜行指着房间右边的条案说道。
汪国用看了朱子固一眼,不知道该拿还是不该拿。朱子固微笑道:“小汪,你们平时整天蹉叹没有见过小和尚,现在他老人家就在你面前坐着,你还认生了?简直是不识抬举……”
“我看上去很老吗?”
“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表达我对你的尊敬。”朱子固解释道。
汪国用赶紧走到条案前,抱起一尺多高的唐三彩人骑马俑走过来,瞅着茶几上摆满了菜,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杜行道:“知道这叫什么俑吗?”
汪国用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
“你肯定知道。”杜行跟朱子固说道。
朱子固答应了一声,转头轻声跟汪国用说道:“这叫骑射俑,你看骑在马上的人的姿势就知道了,这种俑在唐三彩里属于上乘之作。不管是在国外的文物市场还是国内的黑市,都很难再见到这种骑射俑出土了。这种俑只会出现在贵族的墓葬中。以前的贵族没事就打猎,现在的贵族却反过来,专门保护动物保护环境……新加坡有一种鉴定唐三彩的土办法,把唐三彩放在少量的红糖水上,看唐三彩的白胎吸糖水的反应来辨别真伪,基本上算是比较灵验的偏方。”
朱子固说完,正欲开口跟杜行说话,杜行却挥手跟汪国用说道:“这件唐三彩骑射俑,归你了,你拿走吧,喜欢就摆在家里,不喜欢就去草坪那边随便找个人卖掉。”
汪国用是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抱着三彩陶俑一动不动,僵住了,简直像个憨俑。
“你收了礼物没有感谢人的习惯吗?”朱子固提醒道。
汪国用这才结结巴巴道谢,恍恍惚惚如做梦般抱着俑出去了,脚下却异常小心,步子平稳之极。
“很抱歉,替你送出了一件唐三彩,你可别等会儿让人家缴还给你哦,那样就有失风度了。”杜行心想,让你装。
没料到朱子固神情镇定,点头答道:“不是我的,那是你的。你就是小和尚。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你的,你想怎么处置都行……”
杜行不怒反笑:“好,好,如此甚好。”
杜行觉得自己是只撞到蜘蛛网上的飞虫,越是拼命挣扎,蜘蛛就越是躲在旁边偷乐,非要等到自己挣扎的筋疲力尽后才过来享用。
朱子固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听了两句,便把电话递给了杜行,说是唐正的电话。杜行接过电话放在耳边,立刻听到高速行驶的汽车噪音,唐正的声音被车窗在空中划出来的风声拍了过来:“十一点,到郊外的铸造厂等我,到了,你就明白了!”
“什么铸造厂?在哪里?”
“朱子固知道在哪里,你可以让他带你去。”
电话挂了。
递还给朱子固电话,杜行问他:“郊外的铸造厂在哪里?”
朱子固点头说:“我带你去,稍等,我去准备一下。”说完,朱子固快步离去。
杜行进洗手间洗了把脸,仔细梳理着思绪。自己的爷爷在解放前肯定是做保护文物的工作,天南海北的整日奔波,抗日战争爆发后,忽然就回家了,带着家人迁移到了山西夏县一带,隐姓埋名,几乎跟外界断绝了来往。解放后又迁移到了现在的住处河南安阳。然后,葬在了安阳。但长辈们却从未提起过他那些解放前的照片,是他们也不知道,还是刻意隐瞒呢?更蹊跷的是,那天在祖坟里,三座坟墓里都是只有一口棺椁。稍有些考古知识的人都知道,这不合常理。越想越不对劲。
朱子固在外敲门,杜行从洗手间出来,拉开门,朱子固说准备好了,杜行走出门外,朱子固手里抱着个漆盒却往屋子里走。走到茶几前,打开漆盒,用银勺往漆盒内装菜。那黑色描金漆盒竟是个饭盒。添好菜,朱子固抱着漆盒走出来,说,你还没吃饭,一会儿准肚子饿。
踏着黑暗中的小径,从小楼后往外走,转头就能看到小楼前迷茫出来的灯光,依稀还能听到有人在木台上说话。
走了没多远,黑暗中,几粒灯光闪烁了几下。循着闪烁过灯光的地方走过去,草地上停着一辆车。
朱子固指着那辆隐在黑暗中的车说道:“你要喜欢热闹,就多些车去,前面两台车开路,后面五台车缀尾,左右各两辆车护航。”
“听上去像是十字架。我不喜欢。”
“我想你也不喜欢那样张扬跋扈。”
“你怎么知道?”
“真正喜好古玩的人,大都低调。”
说着话,二人来到了车前。汪国用拉开后车门,伸出手掌垫在车门框顶,生怕杜行上车时不小心撞到头。等杜行和朱子固都上了车,汪国用关好车门跑回前排,开车,缓缓穿过草地,驶出侧门,上了大路。
车里,朱子固轻轻摁了一下开关,前排和后排之间徐徐升起一块保证后座乘客私密性的单面透光玻璃。杜行的面前横放下来一块小桌面,朱子固把漆盒摆在上面,打开盒盖,摆好筷子和勺子说:“不是因为你是小和尚我才一直劝你吃饭,我只是觉得肚子饿的感觉很难受。”
杜行也确实是饿了,拿起筷子,胡乱往嘴里扒拉了一会儿,放下筷子,边收拾起漆盒,边说吃饱了。然后摆弄着面前的这个漆盒。
朱子固就说,“这个描金漆盒是脱毒处理过的,可以安全地用来装盛食物。”
杜行愣了一下。
朱子固继续说,“在古代,漆器一直都流行,贵族们用漆器来当首饰盒、果盘、装饰物。有时候也会当作饭盒,但放在漆器里的饭菜,会尽量避免直接接触到漆器。那时候,古人已经意识到食用漆器装盛的饭菜对身体不好。比如说研究马王堆汉墓的尸体不腐,除了包裹物、填充物、气候地理的挑拣外,或许还应该考虑一下墓主人日常的饮食习惯和用具,是不是经常使用漆器。若马王堆汉墓是在新疆,这点就可以不纳入考虑范围,但是在湖南这样的气候条件下还有这样的效果,就必须要考虑到这些因素……对不起,你刚吃完饭,我不该说这些反胃的话。
杜行说:“其实不用这么急,唐正说,十一点在铸造厂里等他。现在几点了?”
“现在……还早……”
顿了顿,朱子固又说道:“有点私事儿想请你帮忙,不知可否。”
“我该怎么回答你呢?答应还是不答应?”杜行反问。
朱子固从旁边的背包里抽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抖出来几张照片,递给杜行。杜行低头看照片,几张照片上全都是棺椁,不解何意,转头看着朱子固,等着他说话。
朱子固看着杜行手里的几张照片,缓缓说道:“我也喜欢收藏。我只收藏棺椁……”朱子固笑了笑,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不瞒你说,关于收藏,关于古玩鉴定,其实我只算是个门外汉。别看我整天跟人谈论古玩的价值,古玩如何鉴定,那都是工作需要,那都是庙会的鉴定专家组写的鉴定要点,我背下来说给别人听而已。就像很多收藏者经常阅读背诵关于鉴定的文章一样,心里都记下来,也能说出来,但是,你知道,这离具体上手鉴定还有很长的距离。我就是这样。但我喜欢收藏,喜欢收藏中的乐趣,也喜欢收藏带来的经济回报。所以,我选择了收藏棺椁。”
在我还是一个玩收藏的新人时,我就开始琢磨,新人怎么才能跳过漫长的经验积累年代,迅速地变成收藏家。这听上去很荒唐。最后,我选择了冷门收藏,这是能实现我目标的唯一的一条路……”
杜行低头又看了看手里的照片,立刻明白了朱子固的意思。
在收藏界,有很多古玩是不需要鉴定经验的,比如照片里的棺椁。众所周知,很多木质棺椁的表面涂有一层厚厚的漆,厚度约半厘米、一厘米直至两三厘米不等,在漆的表面或中间或底层绘有各种图案,图案出现在漆的哪个层次取决于年代和地域。
这些图案通常绘有人物、动物、鬼怪、神仙、天境、故事,等等诸多题材,栩栩如生,色彩绚异,有极高的艺术价值,比现代市面上出售的大多数死板无创意的漆画的价值要高出不知道多少倍。但从来没人重视过这些棺材板,就连一些考古部门都懒得打理它们。这些棺材板一经出土,下场只会是慢慢腐朽,平滑光亮的漆面上绘制的图案渐渐崩裂出一条条裂纹,支离破碎,脱落,腐化,分解……没人在乎。
朱子固还在喋喋不休的说话:“……冷门收藏就是专门收集这种没人在乎的东西,被人们遗弃的东西。我会把一块图案鲜活生动的棺材板拿回来,视具体情况切割成五六块至十几块不等,切割过的小块经过保护处理后镶嵌进玻璃框。若是想要出售,每块的价格至少在数千上万元。而作为原材料的棺材板在很多很多地方甚至不需要付钱就能得到,所支付的只是运费和人工劳务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