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知道吧,定窑已经被女性收藏者封杀了,花钱买件挂着泪痕的瓷器摆回家,不是个好兆头,离终日以泪洗面扎写着小三名字的纸人的日子就不远了。”
“……一派胡言……迷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女人不喜欢流泪。再说,这里的瓷器那么多,我有很多种选择,为啥偏要去买一件流泪的东西找不自在呢。宋代的各个窑口,除了定窑,还有汝窑、官窑、钧窑、哥窑供我选择……”
“哥窑上满是裂纹,按你这样说,也不是好兆头。”杜行驳道。
“那不叫裂纹,叫网纹。裂是什么?裂是分开了,但你看看哥窑上的纹路,每一条线都跟其他的线结在一起,没有一根脱扣的。看上去哥窑的瓷器就像被一张网牢牢缚绑紧了。哥窑上的纹不叫裂纹,叫网纹。这是好兆头,买回家,能网住你想得到的东西。”
杜行本想说简直是不可理喻,可又转念一想,古玩收藏中,虽然不像梅雪茗说的这样悬乎,但确实是有很多的禁忌,什么东西不能摆在家里,什么东西不能买,什么东西买了就不能卖,这些都是很有讲究的。
梅雪茗笑了笑,指着刚才放进玻璃框里的邀请卡说道:“忘记跟你说了,这里有个规矩,你看中哪件古玩了,就可以把你的邀请卡放在古玩旁边,古玩后面有价格……”梅雪茗边说,边走到玻璃框旁边,指着旁边的一个卡片说:“你看,宋代建窑鹧鸪斑碗,一百五十万元。这里的古玩都是明码标价,不像古玩店那样可以讨价还价,也不会像拍卖会那样可以互相竞价,在你之前,只要是有人已经摆在古玩旁边庙会的邀请卡了,那就意味着别人已经先你一步得到这件古玩了,你就不能再摆邀请卡了。”
杜行拍了拍口袋说道:“我倒是想往里面放邀请卡,可我还得有呢。”
梅雪茗拍了下手,抿嘴笑道:“忘记了,否则可以把我的给你……这里的古玩是保真的,价格牌上写的是宋代,那这件古玩就肯定是宋代,如果你……不,我花一百五十万买了这件油滴碗,但是不付款,至少现在不付款,等我拿了这个碗回去找专家鉴定,若专家说这个碗有疑问,并且指出了疑点,说这碗不是真的,那庙会不仅不要我欠着的这一百五十万,还会倒给我一百五十万。若专家们都说是真的,没疑问了,我才付款。就这么纯粹,这么强悍,先货后款。”
杜行惊得目瞪口呆,由古至今,世界各地,任何人,任何机构,都不敢这样承诺,哪怕是皇帝,都没有这般豪迈的口气。康熙雍正乾隆三个皇帝,皆好收藏,斥重金在全国各地搜罗古玩,把一件赝品假货卖给皇帝,那是欺君之罪,轻则杀头,重者还会牵连九族。谁敢?照样有人敢!好多人敢!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皇帝算个鸟!三位皇帝还是买到了数量不菲的赝品。北京和台北的两处故宫博物院,其基础都是承袭于清代皇家收藏。至于国外的一些著名博物馆,文物来源则异常杂乱,更不能保证其馆内藏品百分之百全为真品。
而这个庙会不仅承诺古玩为真品,居然还可以先货后款,假一赔一。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这么多的古玩,都从哪里来的?”杜行问。
“昨晚你没看见拍卖吗?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被拍卖出去,那些地方挖出来的古玩,中标者可以自己收藏,也可以拿到这里来卖。但是买卖双方都需要额外的付出成交金额的百分之五做为庙会的开支金额。”
“……那还是跟拍卖会差不多,也是赚抽水钱的,只不过少了点。”
“不一样哦,买卖双方额外付出的百分之五,不是庙会私吞了,是正常的开销费用,包括请的专家鉴定团,另外,还会返还给来参加庙会的收藏者。每晚的庙会有件庙会之星,这件庙会之星不见得最有经济价值,但肯定最令人兴奋,最出人意料。这件庙会之星不会事先公布,直至庙会临近结束时,才会公布于众,若是庙会之星前面放着某个人的请柬,那么大家恭喜她吧,她可以选择由庙会替她买单,免费赠送给她这件庙会之星,也可以选择放弃庙会之星,得到与庙会之星等值的支票或现金。这太吸引人了……”
“我跟你一样,也很喜欢庙会的做法。”杜行插了一句。杜行心里就不明白,面前这个姑娘怎么这么善变,昨晚上还气急败坏的要找庙会算帐,还说是文保会的人,跟庙会势不两立,怎么现在却又对庙会大加赞赏。
梅雪茗眨了眨眼,接着说道:“我们虽然跟庙会水火不容,但庙会的这种做法还是值得称赞的,很实在,庙会是真小人……”
话没说完,就听楼外的草坪上传来一阵鼓点声,走到窗户旁探头朝外望去,就见刚才搭建好的木台上有乐队在敲鼓,曲子是何训田的尘鼓。
“要开始了,走,咱们下去。”梅雪茗冲杜行挥挥手,朝楼下走去。
跟着梅雪茗下了楼,楼外已黑压压的聚集了很多人。站在人群外,几张大射灯下的大木台上,几位当红歌星轮流上台助兴。
杜行却没心思听歌,眼光游走在人群中,找唐正,却怎么也看不到人。
几首歌唱完后,一位主持人拿着话筒走上了铺着藏青地毯的木台上。
“……各位,想必大家都知道,马上就要为大家揭晓今晚的庙会之星……好紧张……”主持人嘴里说着紧张,眼神里却藏着微笑,除了微笑,他的眼神里还闪烁着睿智、狡黠和从容。
朝台下的众人环视一圈后,主持人把手里的一页纸拿了起来横在胸前,看了足足有几分钟,看的台下一片寂静后,他才抬起手中的话筒接着说道:“……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大家……今晚的庙会之星刷新了以往的价格……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今晚的庙会之星价值一亿两千万元人民币……”
主持人停了下来,等台下众人的唏嘘惊叹声渐渐平复后,才又接着说道:“我们请出庙会之星,并且欢迎庙会之星的得主——郑士泓……”
说着话,晚宴的工作人员搬到台上一个大木架,等郑士泓被众人潮水般的掌声推上台后,工作人员才小心的将一幅古画挂在了木架上。
望着台上的郑士泓,杜行心中大惊,今天早上在琉璃厂外,自己跟着唐正进汲古阁时,保安拦下来不让自己进去,就是台上这位中年人过来解围,说是认识自己,经理才允许自己进去的,这人是好心人,办了好事不留名,自己本来问他贵姓来着,他却不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了。
好人有好报。杜行冲着台上使劲鼓着掌。
主持人笑呵呵地握着郑士泓的手说道:“这幅画是你在众多精品中挑选出来的,说你是独具慧眼那可就把台下的众人全给得罪了,说你运气非常好那好像也不是在夸你,那是不尊重你鉴赏古画的眼力。我这两头得罪人,我就什么都不说了……”主持人说着,朝台下环望一圈,停顿了一下,转头又对郑士泓说道:“既然这幅画是你挑选出来的,那就请你为大家介绍一下这幅画。”说完,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了郑士泓,轻轻在郑士泓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侧身走到古画的一边。
工作人员递给主持人的那张纸上并没有具体说明庙会之星是什么。主持人把话筒交给郑士泓,只是为了自己能近距离地欣赏此幅古画。这是一幅小横幅,纵高约有三十多厘米,横长一米多,纸本,设淡色,图上绘有若隐若现的叠峰重峦,曲折的溪河拂过一片树林,树林边有一庭院,庭院内置一木案,案上陈设有一个青铜鼎,有三位雅士正围聚在青铜鼎周围凝神观看。
所绘的青铜鼎刻意求工,鼎的耳足腹肩和纹饰巨细无遗,连青铜鼎表面的铜锈也用细笔勾描后填以颜色,栩栩如生。而围在鼎旁的三人却用寥寥几笔勾勒,但三人的形态以及面部表情却极其传神。图后有一段题跋,图上有十几枚印章。
郑士泓走至画前,抬起话筒向台下说道:“这幅画是宋代的钱选所绘的《丰鼎图》,在此本人特意向大家强调一下,钱选是宋末元初时候的人,而现在的资料里很多都说钱选是元代人,或者说他是宋代。钱选字舜举,号玉潭,霅川翁,浙江吴兴人。这幅《丰鼎图》是他为元代的赵孟頫所绘。大家看,图后的题跋为赵孟頫亲笔所书——丰鼎制特小,周人风故淳。摩挲玉质润,拂拭翠光匀。铸法观来妙,铭文考更真。平生笃好古,对此兴弥新。这段题跋大家在赵孟頫诗词集中可以看到,这首诗的名字叫《获周丰鼎》。
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他和钱选是老乡,是好朋友,大家对他的印象是:他是位书法家,篆、隶、真、行、草无所不精,冠绝天下。他还是位画家,擅长山水、人物、花卉、鞍马无所不工,引领开创了当时的新画派。书画造诣臻至之余又独辟蹊径,在中国书画史上算得上是大师里的大师。
“除了擅长书画,他还擅长诗词,擅金石,擅律吕,擅经济,擅土木……”
郑士泓背对着这幅《丰鼎图》向台下众人娓娓叙说,看到台下不少人点头表示赞,忽然嗓门大增,语气变重:“有这么擅的人吗?还不如干脆叫他骟人呢。有些人就这歪毛病,瞧着人家出名了,就啥都好,没心没肺的闭着眼睛乱说乱捧。怎么不说他擅求生呢?
“他是书画家不假。他只是个书画家,其余所擅长的都是瞎掰扯。比如绝不能说他是诗人,大家刚才听到他所写的《获周丰鼎》了吗?诗人就这水平?我小学时候的数学老师的诗都比他写的好太多了。在场的各位稍稍费点神就能比赵孟頫的诗写的好,不写的原因是不想跟他处在同一个级别上。”
台下众人听他话锋忽然变转,明显是在攻击赵孟頫,不解他此举何意。
杜行也暗自诧异。
郑士泓接着说道:“赵孟頫喜欢收藏,家里藏有青铜器多款,比如东宫方鼎、丁方罍、瞿父癸鼎、蛟脚壶、大蝉尊,还有周代的青铜钟好几个……这幅《周丰鼎》中所描绘的周丰鼎只是赵孟頫所收藏的诸多青铜器中的一件。他收藏了这么多的青铜器,但绝不能说他是位收藏家,更不能说他擅鉴赏。他收藏了那么多青铜器,却不能称之为收藏家,这话听上去似乎很矛盾。其实不然。赵孟頫出生在宋代,他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嫡系子孙,是皇家贵族。宋代很多官员都有收藏青铜器的习惯,不管是贪官还是清官,皆好收藏,比如寇准,这人正派吧,清廉吧,他家里藏有青铜器十二件,或者说是十二套,在很多文献上都能看到寇准所藏青铜器的清单,值得注意的是他有编钟一套,而这一套只算得上是他收藏的十二件青铜器中的一件。再比如说苏轼,家里也有一套青铜钟。在宋朝那个特定的环境之下,很多收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收藏,而是同僚之间的攀比,或者是用来装点门面的摆件。大家从赵孟頫所收藏的青铜器中,和他写的《获周丰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赵孟頫不仅不懂得收藏,但还不懂得鉴赏……”
一旁的主持人此时立刻明白,站在台上滔滔不绝讲话的郑士泓,是贬赵派的人。赵孟頫身为宋朝皇家贵族,在南宋灭亡后,出仕元朝,为此后人对其褒贬不一。持中立态度的把争议双方分为贬赵派和抬赵派。从元代到清代,贬赵派一度占领上风,直至出现“薄其人遂薄其书”的形势,那时候很多人都说赵孟頫写的字奇丑无比,画的画也难看得要命。直至近代,挺赵派的才翻了身,并且大行其道,赵孟頫的书画艺术也被世界各地的收藏者竞相追捧,国际天文学会还以赵孟頫的名字命名了一处水星环形山。
主持人心里开始盘算着,晚宴上这么多人,任凭一个贬赵派的人在台上说三道四的可不妙,极有可能会令台下很多人不快。自己是主持人,必须从郑士泓手中拿过话筒,引导他说话的内容和把控台上台下的氛围。
没等主持人走过来,郑士泓紧接着继续说道:“这幅画虽然是钱选所绘,没有钱选书写的落款,仅钤印有‘舜举’印章一款;赵孟頫写的题跋后面,有落款‘子昂’二字款;另外,图上还有元代的柯九思,明代的项元汴、董其昌、王敬美、任仁发,清代的安岐等很多人的赏藏章。钱选是位大画家,擅长山水、人物和花鸟。师承赵昌、王诜、赵伯驹和李公麟,可谓是集众家之所长。他所绘的这幅画幅尺不大,虽然笔法精湛,逼真传神,画后也有赵孟頫的题跋,还有十几枚元代至清代的许多文人雅士和收藏家的钤章。但是,这幅画的标价却高达一亿二千万元人民币!这是一个令人不可思议,令人费解的价格。”
“大家知道,钱选和赵孟頫是老乡,他与赵孟頫还有其他六位浙江吴兴一带的书画家共称为‘吴兴八俊’,钱选的很多画作上都有赵孟頫的题跋,比如故宫博物院里有一副钱选所绘的《八花图卷》,那幅横卷上绘有水仙、桂花等八种花卉,不论尺幅还是画工都高于眼前的这幅《周丰鼎》,并且图后也有赵孟頫的题跋。可故宫博物院里的《八花图卷》却值不了多少钱,也就上千万元。为什么这幅《周丰鼎》能有上亿元的标价呢?”
郑士泓停顿了一下,朝台下众人望去,似乎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告诉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