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炷香时间,唐正从诊所里走了出来,受伤的手臂还吊在领带上,另一只手里拎着医药袋,又走到旁边的小商店里买了两瓶矿泉水,返回车上,递给杜行一瓶水,自己拧开一瓶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从医药袋里拿出个药瓶,边往手里数着药片,边跟杜行说道:“前面路口,往右拐,一直走。”
车顺着唐正指引的方向一直走。
走着走着,杜行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昨天走过这条路。这条路通往市郊的高尔夫球场,小和尚的庙会。杜行暗自猜测,难道现在是去庙会?难道身边的这个唐正也是庙会的人?
车停了,果然是去庙会。
杜行不像刚才那样心慌惊讶了,这唐正若真是庙会的人,那反而更好,再也不用猜测是谁盗挖了祖坟,必是庙会无疑。
顺着小路前行,到了高尔夫球场的侧门,栅栏门还像昨晚上那样紧闭着,门后的几个保安中走出来一个,来到车前,让车里的人出示宴会邀请卡。
唐正摆了摆手说:“没邀请卡,你去跟朱子固通报一声,就说文保会的人来了。”
保安顿时惊讶,探头打量着车内二人,又望了望空空的车后排,转身快步走进了铁栅栏门旁边的小屋子里,打了个电话,走出来对其他几个保安耳语几句后,对唐正说稍等。
不大一会儿,几辆电瓶车从草地上朝这边驶了过来,铁栅门徐徐打开,电瓶车开过来,停在门内的草地上,为首的车上跳下一人,朝这边徐徐走来。
杜行见唐正推门下了车,也跟着从车上站出来,顺着灯光往前看,见走过来的是朱子固。
朱子固走近二人,看了一眼杜行,望了望杜行身后黑漆漆空荡荡的野地,又转头看着唐正和他吊着的那条胳膊,开口问道:“你是文保会的人?”
唐正微笑,点头。
朱子固说道:“我叫朱子固……”
唐正点头,说:“我知道。”
朱子固笑了笑,伸手去扶了扶眼镜架,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说:“请……”
说着,朱子固转身朝里面走去,朝站在另外的电瓶车摆了摆手,说:“你们跟来凑什么热闹,散了,散了,都散了。回过头来招呼二人上车,杜行上了电瓶车后,唐正却不上车,走到朱子固身边低声耳语几句,朱子固大惊,张着大嘴直勾勾的看着唐正微笑着上了电瓶车,愣了足足有好几分钟,才坐到驾驶座上,开着电瓶车朝里面走去。
快到灯火通明的小楼前时,朱子固停下车,转头过来跟杜行说:“杜先生,请您先到楼里用餐,恕在下现在不能陪您……”
杜行看看旁边的唐正,见唐正微笑着冲自己点了点头,说:“你去那边逛逛吧,等一会儿我去找你。”杜行点头,下车,目送朱子固和唐正朝黑暗中驶去后,转身走向前边的小楼。
昨晚,也是这座小楼里,自己拿给梁克己的青铜觥莫名其妙地变了个模样,而那个梅雪茗,现在怎么样了?
小楼前的草地上聚着很多人,端着酒杯围成一簇簇,谈笑风生。许多在电影电视里才能看到的人,在这里也能看到,他们谈论着股市、楼市、投资、娱乐八卦……他们也许根本不在意这里是不是庙会,他们只在乎是不是这个圈子。
杜行的心,也像楼外的人群一样拥挤杂乱,这唐正究竟是什么人,难道真如他所言是文保会的人?不可能呀,自己亲眼所见这家伙在山野里盗墓,还杀人,据闻文保会是个保护文物保护文化的基金会,怎么可能会有唐正这种人动不动就拔刀子的人呢。……今天早上刚离开庙会,绕了一天,却又绕回来了。
小楼门口侧边,一伙人正在搭建一个低矮的木台,安放调试灯光音箱。
进了楼,大厅里,昨晚上摆着的二三十张大圆桌不见了,变成一个个的玻璃展柜,或连成一排,或独立。比起外面,楼内的人更多,却异常安静,楼内的人几乎都在聚精会神地欣赏或是琢磨着陈设的藏品。当然,这些人中也有很多熟悉的面孔。
一楼的大厅里陈设的全部都是金银木雕石刻漆器杂件。像超市,被分割成一片片的小区域,每个区域集中摆设着同一类的古玩。大厅入口处立放着个精致的镜框,里面有一幅写意画,画出每层楼的古玩类别。看一眼就能明白,第二层摆设的全部都是玉器,第三层是瓷器,第四层是字画,第五层是青铜器。
直接来到五楼,一件件浑厚凝重的青铜器被分成了食器、酒器、乐器、兵器和杂器五个展区,展品的数量虽多,却一点也不乱,展区内近百人被分成诸多涓细人流潺潺绕行在各个小展区之中,一点儿都不拥挤。注(见注释六)
五楼陈设的青铜器,全部都是祭祀类青铜器。跟在人群中走了没多远,看了几件青铜器之后,杜行就走不动了,停下来,贴在青铜器外面的玻璃框上仔细看,又往后退了几步,离青铜器远点,离了有七八米的距离,来回端详,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但也看不出是假的来。
面前是青铜鼎展区,摆放着三十多只鼎,最大的有一米左右的高度,如若算上鼎耳的高度,怕是有一米三四的模样。最小的鼎却只有半尺大小。
这三十多件鼎全都被玻璃框罩着,不能用手提起来去感觉青铜器的重量,纹饰上看不出什么疑问。(见注释七)
但是鼎上的锈杜行却觉得有些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劲,心想,可能是自己被唐正,被庙会,被小和尚,甚至朱子固梅雪茗这些人搅得心神不宁,瞅着谁都觉得像是盗挖自家祖坟的人,连带着看青铜器也犯了疑心。
顺着展示柜逛了一圈,又一细想,这满屋子的青铜器,至少也有几百件,都看着怪怪的,总不至于都是假的吧,可能真的是自己的情绪不稳。
下了五楼,来到四楼。满屋子悬挂着法书古画。走马观花的乱逛,越逛心里越烦躁,走到拐角处索性停了下来,靠近打开的窗户,抱着双臂仰头佯装看画,心里却想起了他的伯父。
他的伯父常说,书画跟围棋差不多,易学难精。中国文化高度浓缩出来的就是书画。跟外国的油画不一样,中国重写意,欧美重写实,两种风格体现出来的思想境界是不一样的,是有高低之分的。
油画中的抽象派,得益于中国画,并且应该归类至中国画下的一个分支。这个意思并不是说油画比国画差,而是差很多。艺术形式不会凭空出现,艺术形式就是人文环境的体现,写意是什么,是意境,是超越现实,从现实升华出来的意识形态诉求。说白了,中国画就是精神生活,油画就是物质生活。
艺术形式不会凭空出现,是跟人文环境挂钩的。比如说宋徽宗,说他在书法绘画上的造诣是艺术大家级别,一点都不为过。但是,他是皇帝,他打理着一个国家,周围还有很多国家,马背上的国家,刀尖上的国家。
宋徽宗有艺术追求,有思想境界,别的国家只想着吃饱饭穿暖衣的需要,然后就来抢。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比如你在联合国宣布,你不与任何国家为敌,只想自己发展经济,但汇率变了。
现在的人都瞧不起宋徽宗,其实不然,看看那些艺术家,有几个是虎背熊腰脾气火爆动不动就拔拳头拔刀子的。艺术家跟文人有区别,当时的文人骨子都还硬朗,崖山海战,不止文臣参战,文臣的家属也都上战场了。可悲的是,崖山之战后,再无中国……换句话说,艺术家的想法,不是常人能揣测出来的,否则大家都是艺术家。
换个角度,辽金蒙的皇帝也是艺术家,治理国家的艺术家。宋徽宗练字的时候,别国的皇帝在练兵。话再说白了,换了是你,你能挡得住成吉思汗?你也就只会骂宋徽宗几句而已。杜行的堂哥杜涌当时听了这番话,心里鼓鼓的,便反驳道:“讲历史,必须要置身于当时的历史环境,我的意思是说,历史的角度和立场不能偏袒汉族,偏袒中原。同一时期的国家和民族,是平行的,是平等的,可以分析宋代为什么灭亡,但不能感叹崖山海战。很多人都喜欢拿崖山海战说事儿,怎么不说说长平之战坑杀了几十万人呢?长平之战参战的都是汉族吧。”
“研究历史最重要的意义,是告诉人们,现在的五十六个民族大团结是多么不易,应该好好珍惜和维护。但有些人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唯恐天下不乱,刻意去挖掘放大以前的惨剧,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有挑拨民族矛盾的嫌疑。说岳飞不是民族英雄,一点都没错,要觉得岳飞是民族英雄,那就翻开宋元双方的史书对照一下,看看岳飞做了些什么,而不是在茶馆里磕着瓜子听岳飞传。”
“退一步说,即便岳飞是真正的英雄,在现在有人调拨民族团结的形势下,他就该牺牲。英雄都是用来牺牲的,可以牺牲生命,也可以牺牲名誉。话没说完,杜承序就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气手发抖,瞪着杜涌气得说不出话来,拂袖踹板凳而去。杜涌也经常这样,惹得长辈生气。但杜行认为晚辈们并没有不尊重长辈的意思,只是就事儿论事,说出自己的观点而已。错了还是可以纠正的。”
现在,家里的祠堂上,也跟这里一样灯火通明,却没有自己。
正在这时,杜行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这幅画有意思……”转过头来一看,梅雪茗站在自己身后,双眼看着前面的一幅画,顺着梅雪茗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墙壁上挂着三幅古画,当看清其中一幅是唐伯虎所作的画时,不由得有些尴尬。
唐伯虎可谓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与文徵明、仇英和他的老师沈周并称为吴门四家或明四家,又跟祝允明、文徵明和徐祯卿合称为江南四才子。大众对他的印象最深的可能是他的桃花庵和唐伯虎点秋香这个脍炙人口的故事。
故事虽然是杜撰的,但唐伯虎是位风流才子却是真的。唐伯虎的山水画,画法沉郁,风骨奇峭,写意皆佳;他的花鸟画多用水墨,用笔秀润,生趣传神。唐伯虎最擅长的则是人物工笔画,其风格线条清秀,设色清雅,落笔精妙,用意深远。
但唐伯虎的人物工笔画也是现代的画家、艺术家和收藏家最忌讳在公众场合提及的,因为唐伯虎一生中,画了大量的春宫图,这春宫图也算是人物工笔画。比如日本和荷兰各收藏有一幅唐伯虎的《小姑窥春图》,轻易不肯示人,所以大家也就不知哪幅是真,哪幅是假;法国的一位收藏者藏有《风流绝畅图》24幅中的三幅;英国的一座古堡里藏有《竞春图》中的一幅和《映水鸳鸯图》和《秋千戏》。
面前的这幅画中绘有一对男女衣衫半褪,袒胸裸臂,耳鬓厮磨缠绕作一团。这是唐伯虎所绘的《花阵奇戏》中的一幅,地地道道的春宫画。驻足画前欣赏几眼点评一番没什么,可杜行在这画前足足站了将近半个小时,还装做一本正经的欣赏古画入神了的样子。冷不丁地过来一个大姑娘指着墙壁上的春宫图跟杜行搭讪,搁给谁都免不了有点尴尬窘迫。(见注释八)
“刚才朱子固打开了房门放我出来,还给我赔礼道歉,说是你把文保会的人请来了。我就知道,你也是文保会的人。”梅雪茗笑眼看着杜行。
“我不是。”杜行摇头说道。
“你不是?”梅雪茗笑道:“你还不承认。”
“我真不是,你误会了。”
梅雪茗扬眉,看着杜行的双眼,直看得杜行的眼睛左右躲闪后,才咯咯娇笑着说:“陪我逛逛。”
跟着梅雪茗逛,逛完了四楼,来到三楼,停在了两件瓷器前边。
一件是定窑莲碗,白釉晶莹润泽,碗外腹有莲花纹,有泪痕。另一件是油滴碗,深腹浅足,黑釉,釉中散布闪着光泽的小圆点。两只碗一黑一白。
“你觉得哪件好?”
“当然是这个定窑碗好。”
“为什么?”
“你看这定窑莲花碗,在灯光下,晶莹剔透,透光感跟毛玻璃差不多,这是薄胎的定窑碗,并且是芒口毛足,碗腹上的莲花瓣,是刻花,不是划花或印花。再看这件油滴碗,黑釉中的鹧鸪斑分布较为均匀,斑点小而密,斑外有光晕,在灯光下,从不同角度去看,光晕的颜色也不一样。两件都是宋代的东西。我选定窑碗。市面流通的定窑瓷器很多,价值高低悬殊很大,而这件定窑碗的胎、釉、花、形,在定窑里绝对算得上是上品,并且釉色极其纯净,不泛黄,不闪青,是千里挑一的珍品。肯定要选这个定窑碗。”
梅雪茗听后,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土黄色的名片,从玻璃框的缝隙里塞了进去,卡片掉在了油滴碗的旁边。那是庙会的邀请卡。
“我选油滴碗。”梅雪茗说道。
“为什么?”杜行不解。这油滴碗虽然色彩幻艳,斑点均匀,但跟这件几乎达到定窑顶尖工艺的定窑碗来比,要逊色好多。别的不说,这油滴碗若是上拍卖会,估计底价也就是二百多万左右的模样,而这件定窑碗根本就不会让你上拍。
梅雪茗合上手袋,紧紧地攥在手里,幽幽说道:“你忽略了一件事儿,这个定窑碗上有泪痕。”
“有泪痕?这很正常呀。这是定窑的特点,别的窑口都没有这种流釉导致的泪痕。”
“我不喜欢泪痕。女人不喜欢流泪。”梅雪茗望着杜行说。
杜行登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