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古玩市场你就会发现,市场上像这样的鼎到处都是,大小不等,工饰不一,风格迥异。依然有人买,价格二三百元至六七百元不等,大家知道这些鼎都是新货,满工的,工饰较为精细的,镶嵌的,错金银嵌宝石的价格会相应的多出一二百元来,若是那锈色抢眼的,价钱还会再多出一二百元。严格来说,这个价位的假货并不能算是在古玩市场里流通,大家买来充其量也就图一乐,没指望着能转手让出去,只是当作工艺品摆在家里而已。
“花几十万、几百万买来的仿制战国鼎,还能轻易将之脱手增值,那才叫在古玩市场上流通,那是花了古玩的价格当做古玩买来的。这种青铜器往往铸造工艺极其精湛逼真,你在琉璃厂、潘家园里逛几年也见不到一个。真要想看,从琉璃厂大街出去后拐个弯儿,坐辆出租车随便找个博物馆下车,每个博物馆里都有这样的青铜器。
“书画的流通率最高,那是因为作伪的门槛高。你总不能找个画糖人的来替你作伪吧,也不能从美术学院随便招几个印象派或是作画风格飘忽不定的学生来作伪,更不能去中关村买台扫描复印一体机来作伪,至少要找一个或是多个有经验的专门描绘古画书法的技师来作伪,想画沈周的画?那就需要明代的纸墨,文征明或傅翰、吕钟等人的题跋,朱之赤、顾文彬或是清内府的藏章。看似一幅画,实则牵涉众多,无十足把握不敢轻易试墨,不作则已,若这画一作出来,那就保证能上拍,受众人强追热捧。至于地摊上几十元就能买来的茶叶水浸染过的所谓古画,你以后绕着走,别看,看了长针眼。
“玉器排名第二,那是因为鉴赏的门槛高。普通收藏者没有十年八年的鉴赏老玉经验,最好不要染指古玉。即便是玉器专家,也会经常打眼失手,几率远远高出其他的古玩类别。明清时期的玉件不说,高古玉件也不说,咱们说说新石器时期的玉件,良渚文化的礼天玉璧、礼地玉琮;红山文化的猪、龙、鸟、兽玉佩。很多人认为这个时期的的玉件不仅令人着迷,还不易作伪,玉件上手后凭着感觉就能判定玉件表层的堆积物,钙皮沁色是否自然。这种感觉是多年赏玩古玉积累下来的经验,而作伪者恰恰能源源不断地给你这种感觉。更别听人跟你讲什么砣工。还是那句话,经验就是陈世美,关键时候抛弃你。
“钱币排名第三,那是因为购入的价格低。满满几大坛子的窖藏古钱币倒出来堆在地上,锈结粘连在一起,需要用竹片将其剔下来,再用竹片针尖剔落钱币表面的锈层才能依稀看清钱币的年代和品种。剔出中意的钱币后你都不用拿给摊主看,直接给钱就行,在钱币堆旁蹲下来之前摊主就告诉过你,不论年代,不论品种,所有钱币一律五元。什么叫捡漏,这就是最典型的最具代表性的捡漏心理,哪怕只剩下了一小撮乾隆时期的钱币,都想花五元钱剔出来个乾隆雕母钱呢。不就五元钱嘛,五十元也无所谓。至于高档点儿的三足布、铲布什么的,当然不会让你在小摊上这样剔,会把你请进店里,端来内衬着天鹅绒的橡木匣子,匣子里的钱币大都有令你放心的皮壳。即便是收藏价值很高的稀有钱币,跟别的古玩类别比较起来,价格仍然低得令人咂舌。”
唐正说着话,咳嗽了两声,侧过身来躺着继续说道:“接下来是古家具。作伪的古家具为何卖得多,那是因为大家认为家具有实用价值,摆在家里很有面子,比意大利真皮沙发要高档好多,家具的木料也值钱,只要认准了木料,即便是买到新货,赔也赔不了多少。还有一点,家具做旧在古玩做旧当中属于最容易的,家具表层的包浆和磨损相较而言最易形成,只要你每天有半个小时的耐心,持续花半年的功夫,你就能把一张从仿古家具厂里买来的梨花木圈椅打造出康熙时期的包浆和磨痕来,能不能卖到康熙时期圈椅的价格,那就要看你圈椅的做工了,反正包浆和磨损是肯定没问题。有人喜欢把邮票和古钱币归为一个档次,其实邮票和古家具才是一个档次的货色,什么原因你自己去琢磨吧。”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受伤后的唐正看上去一点都不累,看上去反而比刚才有精神多了。
“你看我做什么?这都是收藏新手必须知道的知识,我都一一告诉了你,免得你走弯路花冤枉钱。这也算是我报答你出手相救。你回去吧,日后再见之时,咱们喝两盅。”唐正看着杜行说到。
杜行心想,这就要赶我走?好不容易才黏上你,岂能让你几句话就把我给撵走,我走了去哪里打听我爷爷的事儿。
杜行就笑了,边笑边摇头。
“你笑什么?”唐正问道。
杜行笑道:“你这么大个的人,胖乎乎的,还开好车,住别墅,就这点出息?我不救你,你也得进牢里呆着吧,什么肩膀被胳膊给划破了,骗谁呢,即便是被玻璃划破了,你还拿刀绑架我呢,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当时我抢了你的刀的时候就该捅你几个大明窟窿,我这好歹也算是救了你一命,你就这样打发我?跟个老师似的板着脸背一段话,然后就让我走啊?敢情我还得反过来领你的情是不?”
唐正就愣了一下,说到:“你,你想要什么?”话音有点结巴。
“你看着办吧,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随便给几件。”杜行环望屋子一圈,心想这里啥都没有,先挤兑着他拖延一下再说吧,等一会看情况想办法套问他祖坟被盗的事儿。
唐正松了口气,缓缓说到:“我车里有两个小鼎,素面的,没工,你也看到了,值不了几个钱,车后排还有一个明隆庆瓷盘,可惜是个假的。你看我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给不了你什么呀,要不你把院子里的车开走吧。”
杜行心想这唐正倒也说实话,那隆庆瓷盘连几个专家都分辨不出来,他反倒跟自己说实话。心里是这样想,嘴里却跟唐正说到:“你当我傻呀,我开你的车走,走没多远你报警抓我呀?那俩小鼎难看死了,不要。”
唐正愣愣地看着杜行,看了足足有几分钟后,才转过头去,看着挂满照片的墙壁,想了一会儿后,右手在身上一阵摸索,从后裤兜里掏出来一枚小东西,看上去跟汽车上的遥控器差不多,只是稍微大了一点点。
“衣橱里的衬衣下,有个盒子,里面是袖扣,你帮我拿过来。”唐正说道。
打开衣橱,撩开一排衬衣,拿着皮质盒子过来递给了唐正,又扶着唐正让他半坐起来。
唐正把盒子放在胸口上,打开,里面有几枚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金属袖扣,从中拿了一枚出来,将袖扣拆开插进那个看上去像是遥控器的东西里。然后摁了几下。
架子床缓缓动了起来,徐徐移开,空出来的砖面墙壁轻轻响了一声,慢慢向外伸出来一个跟架子床差不多大的玻璃柜子,上面还有液晶显示屏,显示着柜子里的温度湿度。
柜子里的灯缓缓亮了起来,现在能看得更清楚,里面摆满了青铜器。
“这是我收藏的青铜器,你看中哪件,喜欢哪件,就拿去好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你应该不会跟我客气。”
杜行连连点头,答应了一声,打开柜门,边蹲下来打量着里面的青铜器,边问了一声,才一件?多拿几件行不行?
唐正不语。
杜行扫了一眼,见柜子里放着约有十几件青铜器,除了一件青铜爵外,其余的青铜器个头都不是很大,却也不算小。除了那件青铜爵外,其余的青铜器从商代周代一直到汉代,几乎每个朝代都有几件。器型都精致考究,汉代的和战国时期的青铜鼎青铜方壶,通体错金错银,华丽富贵,周代的和商代的青铜器,则端庄沉稳,静谧严肃。
只需扫一眼,杜行就能断定,这些青铜器全部都是真的。(见注释五)
杜行看着青铜器,笑着说道:“我看这些都不像是真的。”
唐正不语,不怒,也不笑。
杜行伸手,从柜子里拿出那件最小的青铜爵,翻来覆去地看着,边看边又说:“这个我去年买过一个,三百元。”
杜行手里拿着的那件青铜爵,是夏代的束腰爵。杜行早就想找一个这样的束腰爵。古玩,有很多都是有钱没地方买的。就像这件束腰爵,上海博物馆里有一个类似的,河南出土过几个不一样的,法国的一家博物馆里有一个差不多点的,但全都没这件青铜爵好。不论是品相、锈色、做工、还是艺术,这件青铜爵要比那几件高出不止两个档次。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大树叶飘落在一个小树根上,三须树根钻拧出地表,支着地支撑着已经快要干枯,被牛羊啃得只剩下一点点的树干。树叶遮挡在树根上,被辣辣的阳光晒得边缘卷翘了起来。叶柄垂了下来,垂在树根上,把一丝一点的潮湿垂落回树根。
夏代的青铜器,不论是对青铜器仿制还是鉴定,都是个例外。夏代的青铜器呈两极化,一种是特别的笨拙,原始。比如同样收藏在上海博物馆的夏代青铜斝,腹部鼓鼓的,但却只有一圈,三个支撑着腹部的中空足却很高,看上去像是一个穿着低腰裤的胖女人露着肚子上的一圈赘肉和肚脐在和菜贩讨价还价。这只是为了具有单一的使用功能而制造出来的青铜器。斝上的两个柱,并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了挂住要悬在斝口的东西。打个比方:领导让你去泡杯茶,桌子上只有瓷杯和袋泡茶,你怕茶泡好后袋子不好往外拿,所以你就在杯子的口沿上用502粘了一根小棍子,然后把袋泡茶上面的提线缠在小棍子上。后来,这类饮酒器的小柱子上,通常都会刻有一个叫“囧”的纹饰,不知道是不是领导的意思。
与此相反,夏代的另一种青铜器,则会异常地飘逸空灵,抽象的造型,流动的线条,体现出极高的艺术水准。就像杜行手里现在拿着的这件束腰爵,则完全超出了大家对青铜器的理解,甚至不能再直接称其为青铜器,改称为青铜艺术品更为贴切。夏代的青铜器,不像后来的青铜器那样有条条框框的规范,这使得工匠在制作的时候有很大的自由发挥空间。同时,也能把工匠们的天赋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时候,杜行的长辈们也逼着杜行和他的堂兄弟姐妹们学画画,学书法,甚至学钢琴学唱歌,但杜行长辈们的出发点不是为了让他们学必有所成,而是观察发现他们有哪方面的天赋,但凡跟艺术沾边的东西,天赋是至关重要的。否则,溺死在汗水里都看不到出路。
而这两种风格对立的夏代青铜器,体现出来的价值也是两极化。像那种青铜斝,价格往往都不高,几千元几万元就能买到,而这种束腰爵,杜行准备了几百万花了好几年的时间,都没能买到一件。
现在拿在手里,要说放回柜子里,杜行心里可真舍不得,可又怕唐正看出自己的心思,只能嘴里胡乱地说点什么。说这柜子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唐正瞅着杜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杜行几遍,转头看看窗外,抬手看了看手表,低头想了几分钟后开口说道:“不好意思,我这是献丑了,让你笑话了。既然你看不进眼去,那咱们不如先吃饭,吃完饭后我带你去个地方,宝贝任你挑。”说完,伸手比划了一下,示意杜行把手里的束腰爵放回柜子里。
杜行笑了笑,摇着头将束腰爵摆回了柜子里。
唐正又摁了两下遥控器,玻璃柜缩回墙壁内,架子床又缓缓移动回墙壁旁。
唐正右手托着床,坐了起来说:“走,咱们去吃饭。”
“去吃饭?出去?”杜行有些惊讶。
唐正点了点头,下了床,走到衣柜前,拿出衣服来换上,又从衣柜里抽出一条丝质领带,递给杜行,让杜行帮忙打了个结后接过来挂在自己脖子上吊着胳膊,又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本书来垫在了胳膊下,走到门口拉开门,朝杜行说:“走呀,吃饭去,愣着做什么呢?”
“不就吃顿饭嘛,您别这样玩命行不,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去买。”
唐正径直走出门外,刚换上的皮鞋踏上木楼梯的声音伴着一句话传了进来:“你要不想去就自己走吧。”
杜行无奈,只得追出房间,下楼跟着唐正来到院子里。唐正打开车库门,进去看见自己留在车里的血渍,伸手轻拍车顶,喃喃自语道:“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出来车库,唐正说:“咱们得打车去吃饭,这车里满是血,出去就会被警察拦下。不行,打车不方便,回屋里等一会儿,我借一台车。”
返回屋内,唐正打了个电话,等了不到半个小时,有人开车来了,打车走了。
杜行上车,载着唐正离开了别墅,按着唐正指引的方向行驶。
行至市郊,途径一片住宅小区时,唐正朝路边扬着下巴,让杜行靠边停下。车缓缓停在一家社区诊所门前。杜行下车,想要过去帮唐正打开车门,唐正却已经下了车,吩咐杜行坐回车里等着他。
站在车外,看着唐正走进诊所,隔着窗户看着他跟医生交谈,杜行坐在车里,想到自己害得唐正的伤口要缝合两次,心里一阵内疚。